沈時宴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大理寺門前的臺階,衣服下擺被疾行的腳步帶起一陣風。
他剛要跨過那道朱漆門檻,一柄橫出的官刀“錚”地一聲攔在胸前。
“沈大人且慢!”
張二狗握著刀鞘的手微微發抖,黝黑的臉布滿了認真。
他打心眼里敬佩這位敢帶著幾個差役就直闖禮部侍郎府拿人的評事,可少卿大人的命令又能違背。
“二狗,”沈時宴聲音壓得極低,“事關重大,我必須立刻面見少卿!”
守門衙役為難地搓著手:“大人明鑒,不是小的不放行...”他偷眼瞥了瞥四周,湊近半步低聲道:“少卿大人特意交代,說您如今...”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要不您寫個條子,我給您遞進去?”
沈時宴目光一沉,指尖摩挲著腰間的玉佩。
他盯著張二狗那張忠厚的臉,突然輕笑一聲:“好個盡忠職守的張捕頭。”
大理寺內庭傳來一陣嘈雜,幾個身著絳紫官袍的身影在廊下晃動。沈時宴眼神一凝,壓低聲音道:“御史臺的人怎么在這兒?”
張二狗回頭瞥了一眼,撇著嘴道:“說是三司會審,刑部和御史臺都派了人來。”
他湊近半步,:“整日在寺里轉悠,連少卿大人辦案都要指手畫腳。”
沈時宴聞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仰頭望著“明鏡高懸”的匾額,忽然明白了什么。
站在大理寺門外,望著那扇朱漆大門,眼神漸冷。
“看來這大理寺...”他輕撫腰間空懸的魚袋,“也成了是非之地。”
“二狗,”他整了整衣冠,語氣突然變得鄭重,“若見到少卿大人,替我帶句話。”
“大人請說。”
“就說...“沈時宴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寺內,“小心京兆府少尹。”
說罷,他轉身離去,官靴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張二狗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總覺得那襲青衫下藏著說不盡的深意。
遠處,烏鴉落在檐角,發出刺耳的啼鳴。
手指碰到到祈安轉交的那塊謝字令牌,溫潤的玉質透著絲絲涼意。
沈時宴意識到,謝昀此人恐怕遠非表面那般簡單——那個總是一副玩世不恭模樣的國子監博士,不僅預判了他的革職,更在昨夜恰到好處地攔住了他。
“有意思。”他瞇起眼睛,轉身朝國子監方向走去。
國子監的銀杏樹下,謝昀正執卷授課。
見沈時宴前來,他合上手中《春秋》,對學子們笑道:“今日且講到這里。”轉身時帶起幾片金黃的銀杏葉。
“沈兄好酒量啊。”謝昀笑吟吟地迎上來,眼角那顆淚痣在陽光下格外醒目,“昨夜那般痛飲,今日竟還這般精神。”
沈時宴盯著他袖口若隱若現墨水痕跡,淡淡道:“不及謝兄深藏不露。”
謝昀恍若未聞,引著他穿過回廊:“沈兄難得來國子監,不妨看看這'明德堂'的匾額,還是先帝御筆...”
斑駁的光影在兩人之間流轉,沈時宴突然駐足:“謝兄昨日那壇'醉仙釀',可是特意備下的?”
謝昀撫過廊柱上的一道舊痕,笑而不答。
穿過國子監幽深的回廊時,沈時宴忽然開口:“謝兄與陳少尹,似乎交情匪淺?”
謝昀手指輕輕撫過廊柱上的紋路,聞言頓了頓:“沈兄對陳少尹感興趣?也難怪,畢竟昨日也一同飲酒。”
他唇角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說來慚愧,當年我們同在先生門下求學,算起來...”
一片銀杏葉飄落在兩人之間的青石板上,謝昀抬腳輕輕踏過:“與當朝太傅還是同門師兄弟呢。”
沈時宴眸光微動:“哦?那謝兄為何...”
“為何不去攀附權貴?”謝昀突然轉身,逆光中他的輪廓鍍著一層金邊,
“當年科考后,陳師兄入了仕途,我自請去了邊關。”他抬手拂去肩頭并不存在的塵埃,“昨日重逢,還是三年來頭一遭。”
遠處傳來學子們誦讀《論語》的聲音,謝昀忽然湊近半步,溫熱的呼吸拂過沈時宴耳畔:“沈兄突然問起這個...莫非陳師兄與張煥案有什么牽連?”
沈時宴并未直言。
昨晚沈時宴被謝昀拉去醉仙樓之后,先是見了李知業,這才知道原來父親也曾和李先生相交匪淺。
酒過半巡之后,李知業離去。
而后往趙無忌府上方向的街角一人急匆匆的走來,像是趕著什么急事,謝昀見到來人后慌忙起身叫住,正是陳崇,隨即三人便徹夜飲酒到天亮。
聯想到陳崇的鬼祟行為,沈時宴不得不將他和張煥的死聯系起來。
沈時宴和謝昀兩人轉過藏書閣的拐角,忽見竹林旁兩名少年扭打作一團。身著錦袍的少年正將另一人按在地上,拳頭高高揚起。
“住手!”謝昀一聲清喝。
那錦衣少年抬頭,見是謝昀,悻悻地松開手,卻在轉身時狠狠瞪了沈時宴一眼。
“那是......”沈時宴微微蹙眉。
“趙侍郎的次子。”謝昀撣了撣衣袖,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這些權貴子弟最難管教。有的仗著父輩權勢,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欺壓同窗。”
他彎腰扶起地上那位瘦弱少年,替他拍去衣上塵土,動作輕柔:“所以我選擇留在國子監。總盼著能把這些歪苗子,多少扶正一些。”
沈時宴若有所思地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倒是從未聽謝兄提過家世......”
謝昀指尖一頓,隨即展顏一笑:“寒門陋戶,不值一提。”他轉身指向遠處一座青瓦小院,“正巧走到李師舊居,沈兄可要一觀?”
院門前的老梅樹虬枝盤曲,謝昀撫過樹干上的一道刻痕,輕聲道:“當年太傅就是在這里,得了李師'謀國當如弈棋'的真傳。”
沈時宴注意到他說“太傅”二字時,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
青瓦小院中,李知業正伏案批注經卷,聽聞腳步聲抬頭,見是謝昀,眉眼頓時舒展開來。
“子瞻來了?”老先生擱下毛筆,目光隨即落在沈時宴身上,“沈評事也來了......”
“李先生。”沈時宴恭敬的行了一禮。
李知業點點頭,顫巍巍地從書架上取下一只檀木匣子。
匣蓋開啟的瞬間,沈時宴瞳孔驟縮——里面靜靜躺著一枚與他腰間玉佩一模一樣的獬豸玉佩。
“十年前,你父親來求教《鹽鐵論》時,將此物押在老朽這里。”李知業枯瘦的手指輕撫過玉佩上的裂痕,“說待天下清明之日,再來取回。”
窗外忽起一陣穿堂風,卷得案上宣紙嘩嘩作響。
謝昀站在光影交界處,眸色深沉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