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的陽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地涂抹在藝術樓的彩繪玻璃上。齊悅扛著三腳架穿行在社團招新的人潮中,鏡頭里擠滿了揮舞傳單的學長學姐和滿臉憧憬的新生。
就在他調整光圈時,一陣鋼琴聲穿透嘈雜飄來。
不是機械的練習曲,而是即興的、帶著情緒的旋律——起初如溪流潺潺,清澈得能看見水底圓潤的鵝卵石;忽而轉為急促,像暴雨敲打屋檐;最后又化作深秋的風,卷著落葉在空蕩蕩的街道上盤旋。
齊悅的食指抽搐了一下。這琴聲太熟悉了,熟悉到心臟發疼。他父親——那個在他初中時離家出走的攝影師——曾經最愛在暗房里放這首曲子。
膠卷盒從指間滑落。齊悅循著琴聲跑上三樓,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里回蕩。音樂教室的門虛掩著,透過小窗,他看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林夏坐在三角鋼琴前,白T恤被陽光照得近乎透明,牛仔褲膝蓋處磨出細小的破洞。她的頭發隨意扎成馬尾,幾縷碎發黏在汗濕的后頸,隨著演奏的力度輕輕搖晃。
這哪里還是那個一絲不茍的學生會長?
齊悅屏住呼吸。鏡頭里,林夏的指尖在黑白琴鍵上飛舞,手腕的弧度柔軟得像柳枝。當樂曲進入高潮時,她整個人都跟著旋律前傾,肩膀線條緊繃,仿佛要把全部重量壓進琴鍵里。
“咔嚓。”
快門聲在琴聲掩蓋下幾不可聞,但林夏的背脊突然僵直。琴聲戛然而止,余音在空氣中震顫。
“誰?”她轉過頭,臉頰泛著運動后的紅暈,眼睛里還盛著未褪的情緒波瀾——那是齊悅從未見過的生動表情。
齊悅推開門,木門發出老舊的吱呀聲:“抱歉,不是故意偷聽。”
林夏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降溫。她“啪”地合上琴蓋,震起一小片灰塵在陽光中飛舞:“怎么又是你。”
“學姐彈得真好,”齊悅走近幾步,木質地板在他腳下呻吟,“沒想到你還有這一面。”
鋼琴蓋上貼滿的泛黃琴譜證明這里是她常來的地方。最上面那張手寫譜的角落標注著日期——2018年,那時林夏應該才初中。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林夏抓起椅背上的校服外套,“你來藝術樓做什么?”
“拍攝社團招新。”齊悅晃了晃相機,突然瞥見鋼琴旁放著一個相框——照片里的小林夏穿著白色連衣裙,站在國際鋼琴比賽領獎臺上,笑容燦爛得刺眼,“學姐呢?鋼琴是你的秘密愛好?”
林夏“啪”地把相框扣在琴蓋上:“不是愛好,是專業。我從小學習鋼琴,本來準備考中央音樂學院。”
齊悅驚訝:“那為什么...”
“家里不同意。”她簡短地回答,把相框塞進書包時動作有些粗暴,“今天的事,希望你不要到處說。”
陽光偏移了角度,現在正照在鋼琴漆面上,映出齊悅模糊的倒影。他突然說:“下個月的迎新晚會,能請你表演鋼琴嗎?作為宣傳部的重頭戲。”
林夏的手指在琴鍵上方懸停了一秒。
“不可能。”她抓起書包走向門口,帆布鞋在地板上擦出短促的聲響。
齊悅攔住她:“為什么?你明明彈得那么好。”
“因為——”林夏罕見地卡殼了。她的目光掃過墻上貼著的往屆音樂會海報,其中一張被撕掉了一半,殘留部分還能看到“林夏鋼琴獨奏”的字樣,“那不是我現在的樣子。”
“作為學生會長,我必須...”她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腕內側——齊悅這才注意到那里有一道細長的疤痕,像是被琴譜紙邊緣劃傷的舊痕。
“必須完美?必須符合大家的期待?”齊悅搖頭,指了指鋼琴,“可剛才彈琴的你,才是真實的你吧?”
林夏的瞳孔微微收縮。有那么一瞬間,齊悅以為她要發怒,但她只是深吸一口氣:“你不了解我,齊悅。”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別自以為是的分析我。”
她繞過齊悅走向門口,卻在跨出門檻時停下:“...照片拍得怎么樣?”
“什么照片?”
“你那天偷拍我的。”林夏沒有回頭,但耳尖泛紅,“如果拍得還行...宣傳部可以用。”
齊悅笑了,陽光突然變得溫暖:“拍得很好,學姐很上鏡。”
“閉嘴。”林夏的耳根紅得更厲害了,快步消失在走廊拐角。
齊悅回到鋼琴前。琴蓋還留有余溫,他鬼使神差地掀開它,按下中央C鍵——
“咚。”
單薄的琴音在空蕩的教室回響。齊悅突然注意到琴凳下有什么東西在反光。彎腰撿起,那是一枚銀色櫻花發卡,背面刻著細小字跡:
“給夏夏,愿音樂永遠陪伴你。——媽媽 2015”
暗房里,紅色安全燈將齊悅的影子投在墻上。他小心地將今天拍攝的底片浸入顯影液,畫面漸漸浮現——
第一張是社團招新的熱鬧場面;第二張是藝術樓走廊的逆光照;第三張...
齊悅的手猛地一抖。
本該是林夏彈琴的照片,卻呈現出詭異的雙重曝光:現實中的林夏穿著便裝彈鋼琴,重疊影像卻是穿和服的少女在櫻花樹下演奏古箏。更詭異的是,古箏旁的石碑上刻著“昭和98年”的字樣。
“這不可能...”齊悅的呼吸變得急促。他抓起相機檢查,這臺尼康FM2是父親留下的唯一禮物,從未出現過技術故障。
手機突然震動。林夏發來的短信:
【明天下午三點,帶相機來學生會辦公室。校長需要拍攝宣傳素材】
緊接著又一條:
【PS把今天拍的照片刪了】
齊悅摩挲著櫻花發卡,回復:
【收到。不過學姐的發卡落在我這了】
三秒后,手機瘋狂震動——
【???】
【你拿了我的發卡?!】
【那是很重要的東西!】
【現在立刻送到女生宿舍樓下!】
齊悅忍不住笑出聲。他抓起發卡沖出暗房,夜風拂過發熱的臉頰。
女生宿舍樓下的櫻花樹不合時令地開了幾朵花。林夏已經等在那里,穿著毛絨睡衣,頭發亂蓬蓬的,懷里還抱著那個粉色保溫杯。
“你!”她一把搶過發卡,檢查刻字時手指微微發抖,“誰讓你亂動我東西的?”
月光下,她沒化妝的臉顯得格外稚嫩,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齊悅突然意識到,拋開學生會長的光環,她也只是個會熬夜、會痛經、會為丟失重要物品而慌張的普通女孩。
“抱歉。”他誠心誠意地說,“但真的很好看。”
“什么?”
“你彈琴的樣子。”齊悅指了指心臟位置,“這里感覺得到,你是真的喜歡音樂。”
林夏愣住了。夜風吹落幾片櫻花,落在她發間。那一瞬間,齊悅再次看到那個虛幻的重影——和服少女站在古箏旁,嘴唇開合說著什么。
“我...”林夏低下頭,聲音幾不可聞,“小學時每天練琴六小時,指甲裂了就用膠布纏著繼續彈。”她摩挲著發卡上的櫻花紋路,“初二拿到肖邦國際青少年鋼琴比賽亞軍那天,父親說‘彈得不錯,但該收心了’。”
一片花瓣落在她睫毛上。齊悅鬼使神差地伸手,卻在即將觸碰時被她躲開。
“迎新晚會的節目...”林夏轉身走向宿舍樓,聲音飄在夜風里,“...我會考慮。”
齊悅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門后。低頭看相機時,他發現取景框里多了一片櫻花——現實中根本不存在的那一種,花瓣邊緣泛著淡淡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