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混沌而漫長。朦朧間，似有無數模糊的煙雨人影在意識邊緣晃動，還未等看清面容，便如晨霧般消散無蹤。醒來時，刺眼的陽光已透過天窗，毫不客氣地潑灑在臉上。難得沒有夢魘糾纏后的疲憊，身體像是被溫泉水泡過，透著久違的松快。
目光不經意掃過墻角——那塊被我昨夜撬開的木墻板，邊緣還支棱著幾縷不甘心的木刺。昨晚那場自導自演的驚悚劇在腦中回放，我忍不住嗤笑出聲，搖搖頭起身，走過去想用力將那塊不安分的木板重新壓實。指尖再次撫過那幅暗格里露出的臘梅雪景圖，紅梅虬枝在晨光下更顯遒勁，那姿態……總覺似曾相識，一絲模糊的念頭在心底悄然滑過。
“咚咚咚——！”
“丫頭！太陽曬屁股嘍！醒沒醒？！”梵哥那堪比破鑼的粗啞嗓門在門外炸響，帶著宿醉后特有的亢奮。
我心頭一跳，手下意識重重一拍，徹底將那木板嵌回原位，腳尖飛快地將散落的木屑掃進角落陰影里。“醒了醒了！”我深吸一口氣，胡亂扒拉幾下睡得亂糟糟的頭發，努力揉出幾分惺忪睡眼，才拉開房門。“早啊！梵哥～”
門外，梵哥頂著張紅光滿面的臉，精神抖擻得不像話，絲毫不見昨夜醉熊的頹態。“還早？瞅瞅日頭都上三竿了！川子也剛起，等著，哥給你倆整鍋熱乎粥，墊巴墊巴再走！”
“行嘞！麻煩梵哥！”我爽快應下，關門轉身的瞬間，眼角余光飛快地掠過墻角那處被掩蓋的刻痕，一絲心虛悄然爬上心頭。
下到三樓露臺，厙樞衡已經在布置碗筷了。他換了身明顯不合身的寬大T恤，一看就是梵哥的存貨，但整個人神清氣爽，絲毫不見宿醉的萎靡。見我過來，他鏡片后的眼神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嘴角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弧度：“昨晚……喝多了點，有些失態，讓你見笑了。”
“誒~”我大手一揮，毫不客氣地抓起一個剛出鍋、冒著熱氣的肉包子就往嘴里塞，燙得直吸氣，含糊不清地揶揄道：“人有千面嘛~這可是您厙大醫生親口教導的金句！再說了，您那點‘失態’，跟梵哥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說著，還故意朝廚房方向努努嘴。
厙樞衡無奈地搖頭失笑，那點尷尬也被沖淡了。
早餐剛進行到一半，厙樞衡口袋里的手機就開始瘋狂震動，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雞。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深深嘆了口氣，帶著點“又來了”的無奈看向我。
我秒懂。二話不說，跳起來沖進廚房，問梵哥要了兩個大號打包盒，手腳麻利地往里面塞包子、烙餅，堆得冒尖。“人是鐵，飯是鋼！”我把沉甸甸的飯盒塞進他懷里，順手又抄起一個熱騰騰的包子，不由分說地往他微張的嘴里一懟，“快吃！墊點底兒，待會兒挨罵說不定還能少噴你兩句口水！”
緊趕慢趕，總算避開了早高峰的鋼鐵洪流，但車子沖進醫院地下車庫時，掛鐘的指針也已無情地指向了十點半。
電梯口，一道身影早已等在那里。
女人穿著筆挺的白大褂，雙臂環抱在胸前，背脊挺得如同標槍，一張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卻罩著一層寒霜，眼神銳利如淬火的手術刀，精準地釘在剛從車上下來的厙樞衡身上。那目光的余波掃過我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冷意。
“厙大醫生，”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冰碴子般的質感，“自己遲到早退，視院規如無物也就罷了，竟然還帶著住院病人夜不歸宿？您這主任醫師當得，可真是別開生面啊。”她穩穩堵在電梯門前，顯然不打算輕易放行。我飛快地瞥了一眼她胸前的名牌——宮尚禎，副院長。
嘶——我倒吸一口涼氣，后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玩脫了！我記得清清楚楚，厙樞衡胸牌上掛的可是“主任醫師”，這差著級別呢！
厙樞衡像是沒聽見，也懶得看她，側身就想從她旁邊擠過去。
“站住！”宮尚禎猛地橫跨一步，手臂如鐵閘般攔在他身前，毫不客氣，“你這么做，讓其他醫生護士怎么看？讓病人怎么想？就算這醫院是你家的產業，規矩也不是用來給你一個人破例的！”
“那你想怎樣？”厙樞衡終于停下腳步，側頭看她，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扣工資？還是開除我？”他這話說得一本正經，我差點被嘴里最后一口烙餅噎死，強忍著才沒噴出來，憋得臉通紅。這動靜引得宮尚禎刀子似的目光又在我臉上剜了兩下。
“當初是你親自上門，求我來幫你管好這家醫院的！”宮尚禎的聲音陡然拔高，壓抑的怒火終于噴薄而出，她猛地抬手，一把扯下自己胸前的副院長名牌，狠狠摔在厙樞衡胸口！金屬名牌撞在他身上，發出“啪”一聲脆響，又無力地滑落在地。“你為了這小丫頭片子，三番五次違規占床位我忍了！現在連最基本的規章制度都當兒戲！你讓我怎么管？！這爛攤子，老娘不伺候了！”她幾乎是吼完最后一句，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發出“當當當”的急促脆響，帶著一股決絕的怒氣，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車庫深處。
厙樞衡垂眸，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腳邊那枚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名牌，然后……抬起腳，鞋底毫無波瀾地碾過那閃亮的金屬片，發出輕微卻刺耳的摩擦聲，徑直走進了敞開的電梯門。
“還不進來？”他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一粒灰塵，伸手一把將還愣在原地、嘴巴微張的我拽進了電梯轎廂。
我艱難地咽下喉嚨里那塊烙餅，感覺它像石頭一樣卡在食道。偷偷瞄著厙樞衡那張看不出喜怒的側臉，我小心翼翼地試探：“那個……要不……我今天就辦出院吧？”
“不用。”他回答得斬釘截鐵，聲音甚至有點生硬，“跟你沒關系。”
“不是……我其實真沒事了，”我趕緊解釋，語速飛快，“回學校也能休養，就是整理點課題資料，在醫院呆著也是無聊，你知道我這人閑不住的，而且……”我碎碎念著，試圖說服他。
走在前面的厙樞衡猛地頓住腳步。我猝不及防，差點一頭撞上他挺直的背脊。
他沉默了幾秒，緊繃的肩背線條似乎緩緩松弛下來。他慢慢轉過身，鏡片后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聲音也放得異常輕柔：“那……你答應我，每周六都來復查一次，可以嗎？”
“沒問題！保證準時報道！”我立刻舉手保證，語氣輕快。
他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抬手，帶著醫生特有的、輕柔卻不容置疑的力道，揉了揉我的發頂。“去吧。我還有事要處理，就不送你了。”
厙樞衡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步履急促。我杵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衣角，心里像塞了一團亂麻，只反復纏繞著一個念頭：老爸當年到底對厙樞衡他爸干了啥驚天動地的大恩？值得厙樞衡這么豁出去地照看我？連副院長的胸牌都敢碾在腳底下？！
走廊里靜得可怕，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窺探混合的詭異氣息。幾個護士聚在護士站，腦袋湊在一起，壓低的絮語像蚊蚋嗡嗡作響，間或夾雜著幾聲極力克制的輕笑。她們的目光，或明或暗，如同探照燈般在我身上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一絲……看戲的興味？我臉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早知道會這么尷尬，昨晚就該死皮賴臉抱著老媽的胳膊，跟她一起滾回奶奶家！這破醫院，簡直比消毒水腌入味的白墻還讓人窒息！
逃也似的沖回病房，我像被鬼攆著一樣，手腳麻利地把散落的衣物、充電器一股腦兒塞進行李箱。“咔噠！”箱蓋合攏的脆響剛落下，門就被推開了。
丁敏推著叮當作響的小藥車進來，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喲！收拾得這么快？我要是再晚來一步，是不是得打電話追你回來了？”她說著，從車下層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印著醫院logo的塑料袋遞過來，“喏，厙主任特意交代的。熬好的中藥包，早晚各一袋，用溫開水沖開喝就行。最好放冰箱冷藏，你們宿舍……有冰箱吧？”
“有！”我脫口而出，聲音干脆得連自己都心虛。宿舍那臺小冰箱可是藏得比違禁品還嚴實，宿管阿姨的火眼金睛可不是鬧著玩的。
丁敏看著我一本正經的樣子，忍不住“噗嗤”笑出聲，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來：“沒有也沒關系！就一周的量，下周你回來復查，再拿新的。都是些安神定志、調理心神的藥，平時注意點，少吃點辣的、油的，還有冰的就行。”她絮絮叨叨地叮囑著，像個體貼的鄰家姐姐。
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把塑料袋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個燙手山芋，又像是某種護身符。
丁敏一直把我送到醫院大門口。初秋的陽光帶著暖意灑在身上，驅散了醫院里那股陰冷的消毒水味。臨別時，她忽然拉住我的胳膊，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極低，眼神帶著點安撫的意味：“小離，別多想。你不是特例，厙醫生對很多病人……都這樣。”她頓了頓，飛快地左右瞟了一眼，聲音幾乎成了氣聲，“那個宮院長……規矩重，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倆理念不合，經常鬧別扭。而且……”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她其實是靠著家里股東的關系進來的，本事嘛……也就那樣。最要命的是，她八成是……咳，喜歡厙醫生！所以啊，一看見厙醫生對哪個女病人或者女同事稍微親近點，她就要炸毛鬧騰好幾天！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更別覺得是自己惹了麻煩！”
我聽得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心里哀嚎：我計較？我巴不得她別注意到我！千萬別把我當假想敵啊！宮院長您大人有大量，就當我是個透明人吧！
坐上出租車，報出學校地址，車子匯入城市的車流。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醫院那股壓抑感漸漸被甩在身后。但丁敏的話，還有早上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卻像貓爪一樣撓著我的心。厙樞衡……他到底圖什么？
忍不住掏出手機，撥通了老媽的電話。
“喂？閨女？怎么啦？”老媽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慵懶。
“媽，”我開門見山，“你跟爸……當年到底怎么認識的厙樞衡他爸啊？厙家欠咱家多大的人情債？”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似乎在努力回憶：“啊？厙老哥啊……具體我也說不太清，好像是你爸有次參加一個什么高端的藝術展活動，碰巧遇到厙老哥突發急病，周圍人都慌了神，就你爸懂點急救，上去給按了幾下，又幫著叫了救護車……就這么著，算是救了他一命吧？后來倆人聊得挺投機，就成了朋友了。”
老媽頓了頓，語氣變得有點唏噓：“用你媽我的話說啊，你爸那就是瞎貓撞上死耗子！能攀上厙家這種數一數二的富豪人家，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可你爸呢？死腦筋一個！從來不知道利用這些人脈給自己鋪鋪路！要不然，憑他的本事和資歷，早就是學校高層領導了，哪還用得著做個掛牌教授？”
我正琢磨著這“救命之恩”的分量，忽然想起宮尚禎那張寒霜臉，試探著問：“媽，那你認識宮尚禎嗎？就那個宮家……”
“宮尚禎？！”老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剛才的慵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十足的驚愕和緊張，“你……你招惹她了？！”她聲音都變了調。
我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對著空氣做了個鬼臉，趕緊把昨晚夜不歸宿和今早車庫對峙的事情，簡明扼要地復述了一遍。
電話那頭傳來一連串倒吸冷氣的聲音：“嘶——哎喲我的天！幸好……幸好你還是個小丫頭片子！看著就沒啥威脅！要不然，就憑宮家那背景……咱娘倆怕是真沒法在廣州待了！”
“啥背景啊？這么厲害？！”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老媽的聲音壓得更低了，神秘兮兮的，像是在傳遞什么驚天秘密：“閨女，你聽好了！宮家，在廣州，別說是第一大了，起碼是第二大！不是明面上的那種富豪榜，是那種……暗地里的，懂嗎？真正的無名首富！聽說……”她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聽說她家可是有黑勢力的！手眼通天那種！”
她突然停住，似乎在消化我剛剛提供的信息，緊接著，一種發現了新大陸般的興奮感透過聽筒傳來：“等等！之前好像聽人提過一嘴，說宮家要給女兒招女婿，條件特別高，好像還點名要醫生……嘶~閨女！聽你這么一說……天吶！你這可是掌握了特大號的一手八卦啊！厙樞衡！宮尚禎！豪門恩怨！強取豪奪！我的天！”
我：“……”
聽著老媽在電話那頭瞬間切換到“資深八卦娛記”模式，開始滔滔不絕地分析厙樞衡和宮尚禎之間可能存在的“愛恨情仇”、“家族聯姻”、“虐戀情深”……我額角滑下三道黑線。終于知道我這顆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遺傳自誰了！
“媽！媽！我這邊信號不好！先掛了啊！回頭再說！”趁著老媽換氣的間隙，我趕緊找了個借口，果斷掐斷了電話。世界瞬間清凈了。別人的私人恩怨，豪門秘辛？還是離遠點好。我靠在車窗上，看著外面飛逝的街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醫院，這人際關系，比青麟山的妖魔鬼怪還讓人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