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你聽沒聽見床頭窸窸窣窣的響?像有東西在啃床板。”
“……沒有吧,什么呀?是不是昨晚通宵追福爾摩斯產(chǎn)生幻覺了呀?嘿嘿~”
“不是~別鬧!是不是她發(fā)出來的?”
“嗯?”
混沌中,沉寂已久的耳邊響起兩位年輕護(hù)士的嬉笑交流聲,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除了能聽見,我無法感知自己的肢體,依舊漂浮于無盡黑暗中。
“你看她的手!我去找厙醫(yī)生!”
護(hù)士趿著軟底鞋跑遠(yuǎn),另一個幾乎把嘴貼在我耳廓上喊:“游離!你醒著就眨眨眼!”
我心說你聲音大的都要把我耳膜震破了!
不多時,兩個急匆匆的腳步聲直沖床邊。厙樞衡同樣在高喊著我的名字,但我還是無法做出反應(yīng)。
咔嚓——
手電筒的光束直穿瞳孔,白光霎那間閃過,黑暗消散。我站立在大白樹前,周身黑霧早已散去,磨人的鎖鏈也不見了,那股子玄鐵融化的刺鼻味兒也沒有了。心相較之前一模一樣,凈心池依舊存在,只是沒有凈心蓮罷了,我提著裙擺跑過去,映著水面查看自己的傷勢,“完好無損?!我這是又升級了嗎?誒?這是什么?”
我輕輕撫摸著眉心處新冒出來的紫色花紋,那花紋形似蓍草花,由十個條紋花瓣交織而成,“這啥呀?太丑了……我靠!”
眉心紫光乍現(xiàn),刺痛感貫穿整個頭顱,印堂發(fā)燙,本以為剛才渦輪翻轉(zhuǎn)的經(jīng)歷又要重演,全身肌肉條件反射地緊張起來,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與此同時,我又聽見心相外的三人激烈談話。
“39,40,41……厙醫(yī)生!病人體溫在急劇上升!心率124次/分,血壓88/50mmHg!”
“開放兩條靜脈通路,18號留置針。準(zhǔn)備冰毯,對乙酰氨基酚0.5克靜脈推注,抽血培養(yǎng)三套——包括導(dǎo)管尖端培養(yǎng)。”厙樞衡的聲線像浸過冰水,每個字都帶著金屬的冷硬,但話語落下不到三息,心電監(jiān)護(hù)突然發(fā)出不同頻率的蜂鳴,護(hù)士的聲音驟然繃緊:“出現(xiàn)室速!心率210,血壓測不出!”
“胺碘酮150mg靜脈推注,準(zhǔn)備同步電復(fù)律。”厙醫(yī)生平穩(wěn)的說話聲夾雜著除顫儀電極板的電擊聲,聽上去讓人毛骨悚然。
“你丫的!太不仗義了!私藏我的妖丹算了!還把它完全吸收了!啊——!你把妖丹還給老娘!”
突如其來的稚嫩女童聲打破了緊張的氛圍,頭腦瞬間涼快了許多,身心舒展。我不由抬頭四處尋找,有些蒙圈。
“啊~在下面!這兒!你丫的!小心點(diǎn)!看著腳下!老娘要被你擠到水里去啦!”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凈心池池沿趴著團(tuán)葡萄籽大的紫晶蜘蛛,八條腿簌簌打著擺子,背甲上的鬼面紋滲著血絲。剛才若再往后退一步,她不是被踩死,就是淹死。“你……噗嗤——哈哈哈!你這也忒小了吧!哈哈哈!不過……不過沒關(guān)系,也算有個樣子了~哈哈哈!”
我將劫蛛輕輕抓起,看著她毫無抵抗能力地在空中揮舞著細(xì)腿。
“放我下來!手都要斷啦!”劫蛛慘叫,卻怎么也勾不住我的手指。
我將她放在手心里,爬得我癢兮兮的,“你能別爬了嗎?太癢了……哈哈哈……喂~別鬧!”
劫蛛從腹部猛地噴出一縷蛛絲,精準(zhǔn)地纏住了我的嘴,歇斯底里地喊道:“一點(diǎn)兒也不好笑!妖丹沒了,而我新生在了你的心相里,這說明什么?!笨蛋!你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嘛!”
我嫌惡地抹去嘴唇上的蛛絲,感覺皮膚火辣辣地疼,不由地咧嘴,“你的意思是,我這地兒太臟了,都有蜘蛛了,應(yīng)該打掃一下是嘛?”說著,邪惡地慢慢朝她捏去。
她立刻用蛛絲緊緊黏住了我伸過去的手指,那蛛絲粘性極強(qiáng),就像強(qiáng)力膠一樣,我甩都甩不掉。她靈活地爬到我頭上,順著我的劉海掛了下來,用力朝我的額頭撞去,疼得我直咧嘴,就聽她罵道:“愚蠢!老娘再也出不去了啦!哇——”
劫蛛在我眼前不停地晃悠,晃得我眼睛都快成斗雞眼了。我煩躁地連同蛛絲和她提溜了起來,還沒來得急吐槽,就聽見冰毯機(jī)的嗡鳴聲與輸液泵規(guī)律的滴答聲交織成穩(wěn)定節(jié)奏漸次入耳,護(hù)士帶著輕微的喘息疑問道:“病人……在哭?”
護(hù)士的話讓一眾人沉默,包括我在內(nèi),現(xiàn)在就劫蛛哭得沒完。如果她指的不是我,而是躺在床上的是跟我長得一樣的劫蛛,或者說,這副肉身已經(jīng)是她的了?我看向哭的梨花帶雨的劫蛛,只覺惡心萬分,這等于腦子進(jìn)了蟲子!“毀了她,肉身還是我的!”我小聲呢喃,用力將她朝地上摔去,抬起腳就想踩死她。
蛛絲精準(zhǔn)地粘在我的腳底,方位偏移十五度,我一個踩空,腳粘在了地上,她尖銳地咆哮聲幾乎震穿我的耳膜,“干嘛呀!想偷襲老娘?!做夢!你想什么小九九老娘都知道!”
“可我不知道啊~我到底成什么了啊?!腦子里長個蟲子就算了,肉身都不是自己的了,哇——”我癱坐在地上,仰天大哭。
“這次怎么哭得更兇了?”護(hù)士疑惑的顫聲再次傳來,像是見到什么醫(yī)學(xué)怪事。
“這……興許是神經(jīng)突觸異常放電”厙樞衡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反光遮住眼底暗流,“咳~你們差不多要下班了吧,先去交班,我先看會兒。”
厙樞衡搬了張椅子坐在我旁邊,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什么表情,腦子里在想什么,但我覺得,他一定發(fā)現(xiàn)了我的怪異,才支走了那兩個護(hù)士。“游離,如果你能聽見我說話,你動動手指。”
其實我挺想動得,甚至直接睜開雙眼,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解釋。“妄想!你的肉身現(xiàn)在由我掌控,但心相還是你的。”劫蛛的話讓我一時心如死灰。
“你能不能把話說明白些,我跟你的代溝相差上千年了,您老說話能不能直白些?”
“是你太笨!我說的很清楚了。咱倆靈魂被你融合了,現(xiàn)在誰也離不開誰。你的身體里下了鎖魂鏈,這玩意的兒可不是我這個剛剛破了一重天的妖精所能觸碰的,可你本體并無靈力,我鉆了肉身空子,心相依舊由你掌握。剛才外界行為,純屬受你影響,你想要控制軀體,就得先馴服我,琉璃大人~”
劫蛛最后的話說得陰嗖嗖的,帶著一些鄙夷和不解。最為不解的人是我,“啥?你是不是LY不分啊?您老家哪兒的呀?”
劫蛛白了我一眼,傲慢地來回踱步,甲殼摩擦發(fā)出刮鍋底的刺響,“都這個時候了,您還有心思開玩笑。我要是不愿意,你就得一輩子躺在病床上。”見我依舊蒙圈,她嘲笑道:“呵~我忘了,您的記憶已經(jīng)被封鎖了,不過……”
劫蛛轉(zhuǎn)過身,凝視著凈心池,小小的背影定格了片刻,隨后縱身一躍,如同輕燕般無痕地落入池中央。“我靠!你瘋啦!”我緊張地爬到池邊,盯著泛著漣漪的水面,“劫蛛!天絡(luò)綱娘!蟲子……”
水面突然冒起水泡,池面開始擴(kuò)大,四周佇立起石階和假山,“這……”我驚得一時難以言語,這分明是記憶小院中的假山荷花池。
嘩——
池水掀起數(shù)丈高,身著紫衣的女娃娃一躍而出,頭上扎著兩個四個罡紋大花苞,短眉大眼,模樣十分可愛,輕盈地落在我身前,藐視地盯著我,讓我覺得渾身發(fā)麻,就聽她意味深長地說道:“是她,又不是她,呵~有意思!”
我毛了,上前揪住她的衣襟吼道:“老子告訴過你,說話直白些!別打啞謎!”
“別……別晃了!頭都要散架了!急什么!”
我生氣地將她推開,就見她很不服氣地拍了拍裙擺,撇著嘴說:“你太不了解自己的本體了,在我看來,你和未氏那幫實驗體差不了多少。只不過,構(gòu)造你的人想一處是一處,身上的因果線比我的蛛絲還要亂。就比如,你身上有被強(qiáng)行種入的琉璃大人因果線,又有隱藏命格的鎖魂鏈,兩者相互制約,任何一方強(qiáng)盛都會要了你的命。這凈心池……現(xiàn)在也不能叫它凈心池了,之前的凈心池已經(jīng)毀了,現(xiàn)在這個,算是你心中的執(zhí)念之一,毫無靈力可言。”
“為什么要把我變成實驗體?琉璃是誰?她的因果線為什么要種我身上?”
“不知道~”劫蛛兩手探探,嘆氣道:“太復(fù)雜了,想要理清,只有你自己去解決了。至于琉璃……這個話題現(xiàn)在不方便討論,我可不想憑添麻煩。”
“能有多麻煩?還有人殺了你不成?”
劫蛛雙眼泛起血光,胸前的鬼面紋扭曲成哭相,“那位主兒剝妖丹像嗑瓜子,你說麻不麻煩?但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那人不會輕易放棄你。否則,剛才鎖魂鏈的覺醒定要你的命,他卻將妖丹抽絲,強(qiáng)行將我熔煉至你體內(nèi)。好處是,我晉升重天,還能不受天劫。壞處是,人吸收了妖丹,那就是半妖,捕妖方士最喜歡了~”
“你能別用這種陰嗖嗖的語氣跟我說話嘛?很欠揍~”我冷眼看她,她立馬打了個寒顫,“無語……半妖就半妖了唄,他既然不讓我死,那些方士定不會來找我麻煩。對了,你能算得出,這人會不會是未濟(jì)?”跟未氏相關(guān)的只有他,看守?zé)o極琉璃塔的也是他,塔也許跟這個叫琉璃的人有關(guān)。
劫蛛怔了怔,不知是我說對了,還是未濟(jì)的大名讓她產(chǎn)生恐懼,她扭捏地用腳尖在地上比劃著圈圈道:“興許吧,但……也不好說,畢竟和他能力相當(dāng)?shù)囊彩怯械摹!?
“那你之前說他沒多少時間了,是幾個意思?”
“嗯?”劫蛛睜著疑惑的大眼歪頭看我,一副‘我講過嗎?肯定沒有’的堅定表情。
這家伙真是太欠揍了,遇到關(guān)鍵性問題就打哈哈,氣得我掄起袖子就要揍她,“死蟲子!別給老子沖著明白裝糊涂,你……”
“游離,你怎么冒這么多冷汗啊?”
厙樞衡的話讓我一愣,剛邁出的腳步猛地停住,結(jié)果一不留神摔了個狗吃屎。氣的我怒吼:“死蟲子!你冒什么冷汗啊!”
“沒……沒有啊~”劫蛛的聲音打著顫,我能感覺到她內(nèi)心的恐懼,她身體僵硬,微微顫抖,雙眼竭力躲避我的眼神。
現(xiàn)在除了我和她,心相中我感受不到第三者,要么對方太強(qiáng),隱匿了起來,要么……我仔細(xì)觀察她瞳孔中映出的模糊人影,“你到底在看什么?你在怕……”
“沒有的事!”劫蛛尖叫,聲音還未落下,厙樞衡的臉猛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嚇得我瞪圓了眼珠,身體不自主地猛然翻身滾下床,疼得我屁股都要開花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眼冒金星,“死……蟲……子……”
霎那間,余光就見白色身影從床越過,抓空的手舉在半空,尷尬地道:“見到我沒必要如此驚嚇吧?”厙樞衡想拉我起身,而我渾身癱軟無力,“怎么回事?神經(jīng)中樞燒壞了?”
“沒……沒有的事,呵呵~”我尷尬地抽搐嘴角,意念立馬轉(zhuǎn)回心相中,然而劫蛛早就沒影了,我怒吼:“死蟲子!給老子出來!他媽得想摔死老子獨(dú)占肉身啊!”
“哼!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出來的!”
“他媽老子都癱了!你是不是應(yīng)該付點(diǎn)兒掌控肉身的責(zé)任啊!”
話畢,我脊椎突然弓成詭異的弧度,手腳反關(guān)節(jié)著地,翻身上床,指甲抓撓床單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你連人都不會做了嗎?!”我咬牙切齒,暗自跟劫蛛對話,那家伙居然將我關(guān)在心相之外!
劫蛛小聲回復(fù)道:“不好意思,一時緊張。”身體立馬又調(diào)整回正常的坐姿。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尷尬的氣息,我扭頭偷瞄,正對上厙樞衡震驚的神色。他瞳孔倏地收縮又恢復(fù)如常,淡然俯身用紙巾擦去了我額頭上的汗珠,眼眸中映出了我惶恐的神色,卻依舊溫和地道:“如果科學(xué)解釋不了,那只有玄學(xué)了。”他朝我歪頭笑笑,就像在逗個孩子開心。
我卻十分尷尬,他這是在給我找臺階嗎?但我還是不愿就這話題多說什么,于是轉(zhuǎn)移話題道:“呵呵~我……我其實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過,我怎么又來醫(yī)院了?我不是在家嗎?”
厙樞衡給我到了杯水,“看來你又忘了。哎~才幾月沒見,身體虛弱,記憶也不好。”
我沉寂在黑冥心相的幾個時辰里,甲流已在廣州瘋狂肆虐了近四個多月,廣美因此停課近一個月,后來索性直接放寒假,卻收到了封校管控通知。老爸得知后提前將我偷偷轉(zhuǎn)移出來,但依舊沒有幸免,回家后的第三天便開始斷斷續(xù)續(xù)發(fā)燒。原本在藥物作用下能有所緩解,但昨晚突然高燒不止,出現(xiàn)了室速的情況。
老爸怕我被送往方倉,沒有熟悉的人照料,就想盡辦法聯(lián)系厙樞衡,擺脫他將我偷偷送往他的私人醫(yī)院。厙樞衡接手后搶救了一夜,體征算趨于穩(wěn)定,可我依舊沉睡不醒。
就在我與妖丹相融合時,原本穩(wěn)定的體溫又高升起來,厙樞衡再次熬夜搶救,雖然這次持續(xù)時間不是太久,但對于長時間戰(zhàn)斗在一線的人來說,還是十分疲憊的。
我不自然地扯著笑,杯子在手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這次又麻煩你了哈。”
“這是我的本職工作,沒什么麻煩不麻煩的。你好好休息,有什么問題隨時聯(lián)系我。”他利索地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白色卡片,“有些事你不愿說,不代表就能略過,但我不希望它成為你身體健康的羈絆,沒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貴。”
我心中咯噔一下,手中的杯子差點(diǎn)滑落,看著那張卡片有種莫名的心慌。
厙樞衡將卡片放在床上,將杯子從我手中抽離,“我是個醫(yī)生,我不希望自己的病人陷入無盡的心理痛苦之中。游離,你的青春才開始不久,我希望你遇到世間所有的美好和溫柔,而不是黑暗深淵。”
一席話,聽得我如同感受到了冬日的暖陽,近日所受的和不該承受的痛苦在這一刻得到了釋然。鼻子莫名發(fā)酸,仰頭對上他如沐春風(fēng)般的眼神,雖然被口罩遮住大半張臉,但似乎依舊能感受到他的笑容。“乖~好好休息,一會兒交班護(hù)士就來了,我讓她陪你換洗衣服,別再被汗水凍發(fā)燒了。哎~年紀(jì)大了,真有些吃不消呢~”他揉了揉我黏糊糊的頭發(fā),嘴角扯出一抹義正言辭的笑。
在他離開房門的瞬間,我才捕捉到了他一絲疲憊的身影,心中萬分愧疚。
“誰?!”
窗外樹枝震顫,一只麻雀忽閃著翅膀驚慌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