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姨含笑點頭應允后,宋之意便帶著我和黑冥往酒窖深處走去。冰冷的空氣帶著濃重的橡木桶與濕土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通道幽深,兩側是沉重的、排列整齊的酒桶。宋之意邊走邊介紹:“祖上當年特意請了位高人來看風水,說這地下盤著一條水龍脈,靈氣聚集,最合‘水’運。正好我家主業是水產,我太爺爺那輩便將這空閑的地窖改成了酒窖,沒想到成為了行業上的佼佼者。”
我暗中挑眉,悄悄戳向身旁黑冥:“真有龍脈?”
黑冥嘴角極其細微地扯了一下,幾乎算不得是笑,意念冰冷如刀地扎回來:“地氣淤積渾濁,養養霉菌還行,龍?哼,做夢!”
我:“……”
得,這祖宗從踏進這山莊就渾身不自在,說話自帶冰渣子。嘖,心理陰暗的仇富患者實錘!
說話間,我們已走到通往更深區域的廊道口。那幅熟悉的、繪制著不動明王忿怒法相的唐卡,就掛在通道中段的壁龕里。橘黃燈光下,它色彩斑斕卻空洞,與記憶里塔爾寺那種肅穆凜然、仿佛能鎮魔誅邪的威儀感截然不同。我湊近,幾乎貼到畫布前,目光如掃描儀般一寸寸掠過每一道筆觸、每一個色塊。顏料堆積的厚度、落筆的轉折角度,甚至每一處渲染造成的細微暈染……都異常精確地輸入腦海,并與藍蘇蘇房中那幅暗藏玄機的《不動明王圖》飛速重疊!
閉上眼,兩幅畫的細節在意識中高速旋轉、比對……分毫不差!就連法相右足大腳趾指甲蓋上一道極其細微、因顏料開裂形成的蜈蚣狀細紋,都完全重合!
找到了!視覺線索上的完美復制!
我猛地睜開眼,視線如鉤,狠狠攫住唐卡上那雙圓睜的、象征“降伏嗔念”的怒目!
這雙畫出來的眼睛……空洞!呆滯!毫無神采!像兩枚鑲嵌上去的死魚珠。缺少了某種東西……一種真正能“凝視”你,能傳遞意志與靈魂的……活氣!它缺失的,正是藍蘇蘇那幅圖中,隱藏在畫面深處的那雙真實之眼!
誰的眼睛?
我屏住呼吸,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藍雪衣的平靜、白蘭的深邃、白老夫人的渾濁、謝梓義的狡黠……一張張面孔在意識里飛速閃過,他們各異的眼神輪番投射到這不動明王的眼眶中,試圖“激活”這尊法相。
嗡——!
大腦深處猝然傳來一陣尖銳撕裂般的劇痛!
就在這劇烈的痛楚中,混亂的影像碎片被強行推擠、定格——
一雙浸透了無盡哀傷、帶著被世界遺棄的怨懟與麻木的眼睛!
是棄童!
同時閃現的,還有琉璃心相里那個白衣男子近乎重合的悲憫與怨恨交織的眼神!
“是他?!”我驚駭到失聲叫喊出來,身體猛地一晃,手臂掃向旁邊,差點打翻身后突然遞上來的東西!
“怎么了?”
宋之意帶著一個穿著制服的保安,不知何時已安靜立于身后。保安手里精致的黑木托盤上,穩穩托著三杯微漾的清透白葡萄酒。宋之意正抬手,指尖快碰到我額頭,見我反應劇烈才停下,臉上帶著困惑的笑意:“地下這么冷,你怎么還冒汗了?瞎琢磨什么呢,魂兒都飛了?”
冷汗順著鬢角滑下。我胡亂抹了一把,掩飾地抓起離自己最近的一杯酒就往嘴邊送,只想用冰冷的液體壓下喉間的干澀和心頭的驚濤駭浪。
“誒!”宋之意眼疾手快按住了我的手腕,“雖然是甜白,度數低,可也是酒!慢點品?!彼裏o奈又帶點縱容地看著我。
“哦,哦!”我訕訕應著,學著她優雅的樣子(其實手還在微不可察地抖),笨拙地晃了晃酒杯,小心翼翼啜飲一口,“甜的?還不錯……”強行擠出的贊賞蒼白無力。
黑冥也拿起了一杯,但僅僅是舉到眼前,挑剔地審視著杯壁上的掛杯和水汽凝結,像鑒賞一件贗品古董,隨即面無表情地將酒杯放回托盤,動作里透著毫不掩飾的輕慢。
旁邊那保安的臉頓時黑了一層。
我趕緊打岔:“對了阿意,這幅不動明王…你家就掛這一處?別的房間是不是也有類似的布置?”我指了指那幅唐卡。
宋之意面露驚訝:“你怎么知道?”她立刻轉身,指著前方廊道拐角一個不起眼的陰影處,“還有!一共十二幅呢!沿著這條通往下層酒窖的主廊,拐彎那邊都有。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說是以前請的那位高人特意布置的,能壓制地下的陰寒之氣,鎮邪安宅?!?
十二幅?!
我心頭劇震!一股強烈的預感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四肢百骸!目光倏地轉向黑冥!
黑冥也幾乎在同時望向我。她那雙漆黑的眼眸里,冰封的湖面被瞬間打破,迸射出銳利如探針的光芒!帶著同樣發現了獵物的警覺!
“帶我去看!”我聲音因激動有些發緊,不等宋之意反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幾乎是拖著她就往那幽深的拐角疾走!
昏暗的光線下,一幅、兩幅、三幅……一幅幅不動明王忿怒法相唐卡映入眼簾!或坐或立,手持寶劍、金剛索、降魔杵等各色法器,姿態神情各異!
轟——!
根本無需仔細辨認,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瞬間將我凍結!
這些畫像的風格、筆法、那種缺乏“靈魂注入”的空洞感、甚至畫面磨損的細節……與我在青麟山黑冰洞深處所見的、那十二座冰封在玄冰中的不動明王邪佛法相——
一模一樣!??!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掙脫束縛。喉嚨干得像被砂紙磨過,我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陷掌心帶來的疼痛勉強拉回一絲理智。
竭力讓聲音平穩,卻抑制不住那細微的顫抖:“你知不知道家里請的那位大師……叫什么名字?”
宋之意眼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神情飛舞:“當然!他姓藍!我家祠堂還供奉著他的畫像,祖訓道,這是我家的恩人,必須香火供養,要是沒有他,我宋家家業不會那么繁榮昌盛。我曾偷偷見過那副畫像,那一身白衣,簡直像個仙人!”
保安在一旁默默點頭確認。
藍?!姓藍?!
大腦里如同引爆了一顆超新星!
我根本不用去看畫像,就知道那人絕不可能是姓藍!我在琉璃心相里“見到”的那個人…那個與棄童有著相似哀怨眼瞳、在青麟山深處設下那詭異邪佛封印的白衣男人!那氣息、那眼神、那份詭異的違和感……在這里,在這十二幅徒具其表的唐卡布局中,再次被感知到!是他!一定是他!
他在宋家!在青麟山!布下了相同的局!用這不帶靈魂的不動明王法相!
他在鎮壓什么?又在……圖謀什么?!
“阿離?你臉色怎么這么差?”宋之意的聲音帶著真切的擔憂,冰涼的手指已經探向我的額頭。
心臟還在瘋狂擂鼓,全身的力氣都用來對抗那股幾乎要將理智吞沒的冰冷驚悚。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虛弱:“嘿…你家這酒…后勁兒…真大……”話音未落,趁著那股因信息爆炸產生的強烈暈眩感,我猛地朝身旁一直冷眼旁觀的黑冥遞了個眼神,“腳下一軟”,直挺挺地“栽”了過去。
客房門“咔噠”一聲關上,隔絕了外界。剛才還“虛弱”癱軟的我,瞬間從柔軟的床墊上彈起,像一頭被踩了尾巴的豹子!
“我就知道沒完!”我壓低聲音,喉間的氣流卻因激動而嘶嘶作響,眼睛死死盯著黑冥,“那家伙到底是誰?!未濟說過我和他有未了的因果線纏著!學校里那些破事,是不是就是他躲在背后攪的?!”
黑冥沒理會我的抓狂,徑直走到窗邊。“唰啦——”她猛地拉開厚重的窗簾,刺目的天光瞬間涌入。她沒有轉身,雙臂環抱,背影在光線下顯得冰冷而挺直,聲音更是毫無波瀾:
“學校的事,與他無關。至于他是誰……”她微微側過頭,半張臉浸在光線里,半張臉隱在陰影中,“未濟大人只說,那是你自己的因果,需你自己去破。至于此地風水……”她終于轉過身,目光越過我,投向窗外,“你且自己看。”
“看?!我他媽看個錘子風水!”怒火和對未知的恐懼攪得我腦子一團漿糊,煩躁地幾步沖到窗邊,只想她直接給答案。
黑冥嘴角勾著一絲憐憫的冷笑,手指精準地指向幾個方向:
“山陽建宅,看似佳穴。然——”她指尖如刀,劃向宅邸背后那片被高大常青樹覆蓋、終年難見陽光的巨大山坳,“此地背陰,死氣淤積,天然陰池。更兼……”她又指向一條幾乎隱沒在莊園景觀綠化帶中的、深挖的暗渠,“一條引陰水渠,如同毒蛇纏腰,不斷注入污濁水氣。陰上加陰,已成死局!”
我倒抽一口涼氣,寒意順著尾椎骨爬上頭皮。
她的話如同冰錐,毫無停頓地鑿下:“若非那十二幅不動明王法相以地煞引陰陣牢牢釘死在此地,強行鎮壓引流。這一家子……呵,早該被這沖天陰煞侵蝕得神志昏聵,霉運纏身,淪為滋養孤魂野鬼的溫床,家破人亡是遲早的事。”
“地煞引陰陣?!”這幾個字如同淬毒的釘子,狠狠扎進我的認知,“你是說那些不動明王根本不是鎮宅辟邪?是……在引煞?!”
“辟邪?”黑冥眼中寒光一閃,聲音更冷,“是以煞制煞,囚地為牢!來路上你可曾留意整體地形?此山不高,但以此宅為基點,其走勢向下延伸的地脈,恰是倒懸的青麟山!而宋家這耗費巨資打造的風水寶地——”
她的話語如同最后的重錘,砸得我眼前發黑:
“其根基之下,正是當年青蚨廟的原址所在!所謂高人,不過是借宋家幾代陽壽氣運為燈油,布下這地煞法陣,其真正目的,便是暗中牽引、穩固那青麟山深處的十六星宿鎖靈陣!此人布局深遠,早在當年,便已料到鎖靈陣或會動搖,預留了這個足以替代的后手!”
“后手?!你是說……他……”我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目光驚恐地投向腳下深紅色的昂貴地毯,“他…他的殘魂或者什么鬼玩意兒……就藏在這宅子下面?甚至…就在這里?!”
我的目光瘋狂掃視這間奢華客房,每一寸地板都仿佛會突然裂開深淵。我多么希望黑冥搖頭。
可她,平靜地點了一下頭。
“轟——”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如同洶涌的暗潮瞬間將我淹沒!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黑冥卻忽然收斂了那份肅殺,臉上又掛起那種欠揍且漫不經心的玩味:“急什么?他要真想殺你,在你進陣那會兒就該出來了。留你到現在……大概你還沒到非死不可的時候?”
這調侃絲毫無法驅散我心頭的寒冰。我引渡了焚心蝶的殘魂,壞了他精心培育不知多少年的魂仆!他怎么可能不恨?他現在蟄伏不動,天知道他謀劃著什么更恐怖的報復!想到宋之意一家子還蒙在鼓里,很可能只是他眼中的“養料”或棋子……
“那…有沒有辦法把這個該死的地煞陣給破了?!”我幾乎是吼出來,聲音帶著破音,絕望中帶著一絲瘋狂的期待。
“破陣?”黑冥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中的嘲諷毫不掩飾,“笑話!他能親手造出十六星宿鎖靈陣和這地煞引陰陣。一個能織就如此天羅地網的人,破一個兩個節點算什么?天知道他埋了多少種子?何處是主?何處是輔?何處是陷阱?”她走近一步,冰冷的目光刺進我的瞳孔,一字一句道:
“這是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老怪物!心思如淵似海,詭譎似幻!你拿什么去揣度?拿什么去斗?就你個小娃娃,玩得過?”
最后三個字,如同冰水澆頭。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氣,重重跌坐回床上,床墊發出沉悶的呻吟。挫敗感、無力感、對宋之意一家命運的擔憂、對被巨大陰謀籠罩的恐懼……所有情緒像巨石一樣壓在心口,沉得喘不過氣。只能怨憤地盯著天花板。
黑冥抱著手臂,冷淡地看著我的頹態,又在我心上狠狠補了一刀:“早說過,既已了結前事,深究無益。因果線未到顯化之時,以你如今這螻蟻般的道行修為,便是窮搜萬里,也碰不到真相的邊緣。徒勞,且致命。”
“夠了!”我幾乎是嘶啞著擠出這兩個字,聲音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怒意。眼前浮現出宋阿姨溫婉的笑臉,李阿姨忙前忙后的身影,甚至剛才那個臉色發黑的保安……
一個未濟已經夠我煩的了,現在又多了個白衣男子。該死的!都是老不死的千年王八蛋!
黑冥說的沒錯,只有提升修為,這些腌臜事情才能按照我的節奏了解,否則,非憋悶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