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掘？怎么掘？去挖周家族墳么？

我狠狠剜了一眼黑冥那仿佛踩在云端的背影，心里憋悶，卻又奇異地沒有怒氣。他們這幫“高人”，張口閉口因果循環，卻總把這看不見摸不著的玩意兒，像蛛絲一樣悄無聲息地纏上我。習慣了，麻木了。

看來，撬開秦墨那老鬼的嘴，還得是今晚的主線任務。

回教室的路上，腦子飛速運轉，把待會兒圓謊的腹稿打了幾遍。拐進材料室，目光掃過架子，精準地撈起一瓶墨綠色的丙烯顏料，分量很足。我輕輕掂了掂，冰涼的玻璃瓶身撞得掌心微震——就你了！

幾乎是和老爸前后腳踩進教室門口。教室里已經坐得滿滿當當，鴉雀無聲。他級別不算頂高，但“教授”這倆字就是無形的鎮紙，沒人敢造次。他瞥見我手里的顏料瓶，眉頭幾不可察地擰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錯愕。我嘴角挑起一絲微不可見的弧度：想看小爺笑話？沒門兒！

老爸做了簡短的上節回顧，無非是些處理雕刻失誤流線型的技巧。輪到我“分享靈感”了。幾句毫無營養的場面話后，我抄起講臺上一支粗壯油性筆，手腕發力，毫不猶豫地在光潔的白板上游走！

線條凌厲，潑辣肆意。

一只邪氣四溢的獨尾狐形，在短短幾筆內豁然成型！

筆尖發出沙沙的疾響，如同撕開空氣。它迥異于典籍中的祥瑞九尾，唯有獨尾如鞭，額間嵌著一道繁復扭曲的九竅縛妖紋——正是那日襲擊我的青眼狐！

動作行云流水，沒有絲毫遲疑。最后一筆落定，我順手擰開那瓶墨綠丙烯，傾瀉出半瓶顏料混入一小撮瑩綠的光粉中。刺鼻氣味瞬間彌漫開來。我毫不在意，兩根手指蘸取這混著熒光的濃稠汁液，精準點落！

噗！噗！噗！

墨綠色的流光點在狐妖額間最關鍵的九竅縛妖紋三孔之上！同時，筆鋒帶過，那雙邪異的“妖瞳”也被濃烈到發烏的墨綠勾勒得更為森然！

嗡——

畫成的瞬間，整個教室仿佛被無形的寒氣掃過！

那白板上的青眼狐，似乎活了過來！

并非精細的寫實，卻有一股粘稠陰冷的煞氣透“板”而出！邪異的威壓像水銀般流淌下來，刺得人頭皮發麻！幾個前排膽小的女生已經倒抽著冷氣捂住了嘴。

老爸僵立在原地，臉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凈！他眼睛瞪得滾圓，如同見了絕世兇獸！我心中微詫：一幅畫而已，至于嚇成這樣？

眼角余光瞥向黑冥。她也蹙著眉，但那份凝重卻并非落在畫上——她那雙恢復墨色的眼瞳，此刻像冰冷的探針，正死死鎖在我爸臉上，仿佛要穿透皮囊，直刺入他震蕩的靈魂深處！

“咳！”我輕咳一聲，教室里彌漫的壓抑感快讓人喘不過氣了，“游教授，”我刻意點名，目光落在他身上，“您覺得，我這想法如何？”

老爸像被驚醒的夢游者，猛地一顫！他喉頭滾動，竟不自覺地后退了小半步，脊背半倚在冰冷的門框上才穩住身形。他用力抹了一把額頭上瞬間沁出的冷汗，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微顫：“啊…好！…嗯！游離同學這…構思大膽，頗有新意！大家可以…呃，借鑒其思路！發散靈感！”

他語無倫次地岔開話題，強行接過主導權：“好…我們…我們接著上節內容…流線型雕刻的補救手段……”腳步略顯虛浮地走上講臺，拿起一支粉筆——那粉筆在他微微發抖的手指間幾乎拿捏不穩。

我惘然地坐回位子，心臟還在咚咚猛跳。悄悄揪住黑冥的胳膊肘，壓低嗓子，帶著后怕：“我靠…那瓶顏料…有詐？不然我爸和你都一副見鬼的樣子？”

“阿離，”旁邊的宋之意聲音有些發緊，臉色蒼白得像紙，搶先一步開口，“你畫得…太邪性了！顏料一點上去……那狐貍…簡直要撲人！好幾個都嚇哭了！”她拍了拍胸口，驚魂未定，“好是好，可也太嚇人了！”

我無語地扯了扯嘴角，扭頭死死盯住黑冥——我他媽要的是專業人士的回答！

黑冥終于收回了落在我爸背影上的視線。她沒有立刻開口，而是用一種極其緩慢、仿佛在掂量每一個字重量的速度，在我腦中無聲地戳進一道意念冰錐：

“顏料無礙，是你注入紙筆的，一縷陌生的…妖力殘渣。它在筆尖活了。”

噗通！

我驚得差點從凳子上滑下去！捏在手里的精鋼銼刀失力往雕刻木胚上一戳——嚓！刀尖深深陷入木料，幾乎貼著我的指關節！一股寒意竄遍四肢百骸！

我猛地扭頭，瞪圓的眼睛死死鎖住她，瞳孔里寫滿巨震后的難以置信：妖力？！我？！怎么可能！

黑冥依舊端坐，側臉輪廓在教室明亮的光線下卻顯得莫名陰翳。下一道意念更是冰冷刺骨：

“非你所有，是沾染之物。呵…看來，藏在暗處那位朋友，要按捺不住了。”

我倒吸一口冰冷的空氣，目光驚恐地射向那塊剛被老爸用力擦拭過的白板——雖然狐妖被抹去了大半個身子，但那幾道墨綠色的殘留熒光，卻像干涸的血跡般刺眼，牢牢吸附在板面上，隱隱透著說不出的邪異。

然而，黑冥最后一道毫無征兆投來的意念，才是真正的深淵凝視：

“最有趣的是……”她幽深的目光，帶著一絲極淡卻尖銳的紅光，剜向我父親的背影，“他…看穿了那股妖氣的本質。”

那一瞬，后頸的寒毛，根根倒豎！

我奶奶是“神婆”，難道我爸也有點啥“遺傳特技”？那我這倒霉催的夢魘也是祖傳大禮包？

黑冥仿佛窺透我的胡思亂想，鼻腔里發出一聲清晰的“嘖”，甩給我一個毫無掩飾的“你是白癡嗎”的眼神，冰冷的意念隨即鑿進腦海：“你爸跟你半斤八兩，廢靈脈，凡胎肉體。能看出妖力，必定身懷外物，只是那玩意兒藏得妙，連我的眼都暫時瞞過了。”

心中沉甸甸的石頭“哐當”落地一半。八成是我奶塞給他的啥辟邪護身符之類的古董貨。

我下意識朝黑冥鄙視地翻了個不成功的白眼，結果力道沒控制好，引得旁邊的宋之意探過頭：“阿離？游教授講的有問題？”

“沒！絕對沒！”我立刻換上乖巧臉，舌頭打結，“就、就覺得…受益匪淺！那個…你家司機，啥時候到？”強行轉移話題。

宋之意抿嘴輕笑，掃了眼腕上精致的浪琴手表，眼底染上雀躍：“這會兒應該到門口啦！黑冥同學也一起吧？阿姨備了午飯。”她說著，目光帶了點詢問的期待。

黑冥那毫無興趣的眼神剛飄過來，就被我刀鋒似的目光狠狠懟了回去。我臉上堆起浮夸的“熱烈歡迎”：“就是！就當歡迎你加入我們‘光榮的’雕塑班！”特地咬重了“光榮”倆字。

黑冥嘴角極其細微地勾了勾，一絲冰冷的諷刺飛速閃過，最終還是懶洋洋地點了頭。

“……要不要……叫上阿泠？”宋之意忽然壓低聲音，語氣小心得像怕碰碎玻璃，“她如果愿意的話……”眼中掠過一絲復雜。

我心頭冷笑。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想著叫蘇泠？怕不是想在我面前演一出姐妹情深？

“隨～便～”我拖長了調子，毫不在意。因為我知道，她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

下課鈴那點余音，被黑色法拉利低沉的引擎轟鳴徹底碾碎。我窩在后座，感受著這鋼鐵怪獸暴躁地撕裂車流的阻滯，窗外急速倒退的鋼鐵森林逐漸被染上蔥蘢山巒取代，目標明確地朝著城市邊緣那道蒼翠屏風扎去。

星逸山莊。

僅僅是這四個字，心頭便掠過一絲微妙的悸動。市區那套極盡奢華的頂層公寓？不過是宋大小姐求學時圖個方便的驛站罷了。這里，才是深藏于錦繡南粵腹地，真正孕育出宋家這座龐然大物的祖源之地。

車子一頭扎進蜿蜒的盤山道，兩側濃密的林蔭陡然分開，視野豁然開朗。眼前景象，即便是第二次見，仍讓我呼吸微微一窒。整座山莊仿佛是從起伏的山體里自然生長出來，以一種近乎霸道的姿態占據了大半個向陽的山谷！大得不像話，這個詞在心底無聲放大。目光所及，層疊而上的梯田如同大地精雕的階梯，翠色潑墨般濃稠，其間星星點點散落著悠閑的牛羊，像是綴在綠色絨毯上的琥珀。山腳下，數片如鏡般的水面鑲嵌在綠意間，反射著日頭碎金似的光芒，粼粼晃眼——必是傳聞中地脈水滋養的魚塘。而更遠處的果園，各色果樹的蔥蘢輪廓如水墨暈染，一路漫延，直至半山腰被薄薄的云霧輕輕銜住邊界。這哪里只是一座莊園？分明是一個被山巒溫柔環抱、自成循環體系、自給自足的小王國，隔絕于塵囂之外。

耳邊響起宋之意慵懶的聲音，帶著點小炫耀：“看見那幾片水塘沒？我家釀私藏用的頭道泉水，就是引的下面一條暗河的水脈。都說粵地一擲千金難求一瓶‘星逸醴’，根源就在這山，這水。”她的話勾起了我一陣清晰又模糊的回憶——成人禮那次。也是這般華燈初上，山莊里賓客如云，流水席觥籌交錯，極盡奢豪。少年人好奇過剩，趁亂避開人群，竟誤打誤撞闖入別墅底下的隱秘酒窖入口。那里面陰涼得刺骨，泥土與陳木混合著濃郁到化不開的酒香撲鼻而來，壁上苔痕遍布，幽深得望不到盡頭。結果還沒摸清方向，就被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兩個膀大腰圓的保安堵了個正著！他們身著深灰色勁裝，沉默如山巖，眼神銳利得能剜人肉，手掌帶著風抓來，蒲扇一般，一股難以形容的勁風直撲門面，嚇得我當時魂飛魄散，真以為自己要被當成毛賊扭送出去了。若不是宋之意恰好路過解圍……嘖，那經歷，夠寫進黑歷史手冊了。

車子最終停在主宅前開闊的廣場上，古樸而厚重的門扉無聲開啟。迎出來的并非家丁護衛，而是一位穿著深藍色素雅改良旗袍的中年婦人，氣質沉靜如水，笑容溫煦，正是宋之意常提到的“李阿姨”。她動作行云流水般自然，引著我們穿過回廊。最奇異的是，她步履無聲，走在光滑的鵝卵石徑上，竟連一絲微塵都未驚動，那股子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干練，讓人感覺她就算下一刻騰空而起也不會意外。

餐廳設在正廳一側，一張古意盎然的長條紫檀餐桌上，赫然擺了足足十八道菜肴，熱騰騰的香氣如同具象的鉤子，直接撓在胃袋深處。水晶燈下，山珍醇厚、海味鮮甜、時蔬脆嫩……各色珍饈參差陳列，流光溢彩，香氣勾魂攝魄，交織成一場視覺與嗅覺的盛宴。

宋之意的母親也在席間。她并未盛裝，只一身月白色絲質家居服，質地如云似霧，行走間仿佛有淡淡的光華流動。見到我，她眼底漾開真切的笑意，立刻起身，徑直過來拉住了我的手：“阿離來了，快坐快坐。”她語速輕快，笑容和煦，“別理會那些虛禮，隨意些就好，就跟在自己家一樣。我都許久沒見到你了，你母親可好？”她一邊說，一邊不容置疑地將我引到緊挨著宋之意的座位邊，那雙含著笑意的美目在我臉上逡巡片刻，才滿意地放開手，自己也優雅地坐下。她越是說“不用拘禮”，這廳堂里無處不在的考究與無形底蘊，反而讓人心底更加清晰那條隱形的界線——這“隨意”，本身就是一種需要小心翼翼應對的規格。

席間觥籌交錯。宋之意興致勃勃地介紹著莊園各處。黑冥呢？從踏入這座奢華的山間行宮起，她就像換了個人。

那身生人勿近的冷冽氣場收斂得干干凈凈。她端坐著，動作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拘謹生疏，微微垂著眼睫，安靜地小口品嘗食物。即使面對餐桌上那只碩大的清蒸野生紅斑，她也只是禮節性地夾了一小塊，細嚼慢咽。滿屋低調的奢華與窗外令人屏息的景致，在她眼中激不起一絲波瀾。這神情，與她看我請客的麻辣香鍋里冒著紅油的雞腿時，那眼中快要溢出的精光，判若兩人。

飯后，趁著宋之意被母親叫住說話的間隙，我溜到在露臺上吹風看景的黑冥身邊，悄悄用手肘碰她：“喂，裝得挺像啊？被這壕氣閃瞎了吧？”

黑冥沒回頭，只從喉間擠出兩個字，輕飄飄的，帶著十足的輕蔑：

“俗氣。”

我：“……”

太陽穴一陣突突亂跳。行！算你狠！這份“俗氣”，我能被它砸得一臉心甘情愿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