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牛角一時間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城樓不見守卒，縣尉在城頭撫琴，城門大打開啟，一群瘦骨如柴的老頭拿著笤帚在門口掃地……

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離奇的畫面。

往日里攻城，官軍要么奮力死守，要么及早投降。

何曾有過如此？

琴聲余音環繞，將時間拉得極為漫長。

這一刻，好似度日如年。

“劉備，你少在這里裝神弄鬼，再不答話，休怪我不客氣！”

張牛角聽不懂琴律，更受不了這種煎熬，牛角盔下的臉龐上兇戾之色大漲。

劉備不答，只顧彈奏。

好似沉浸其中。

“好，這是你逼我的！”

張牛角怒罵一聲，從馬腹一側取下硬弓，又從后面箭筒拈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雙臂一張，便將弓弦拉滿，瞄向了城頭撫琴的劉備。

可他總覺得劉備在笑！

你這家伙，到底在笑什么！

張牛角心境不定，二指陡然松開。

“咻！”

羽箭離弦而去，好似一道銀光劃破長空，尖嘯著掠過劉備耳側，咚的一聲，釘在其身后不遠的梁柱上嗡嗡作響，落下簌簌灰塵。

足見力道之大。

若是被這一箭命中，只怕必死無疑。

可劉備就那么坐著，淡定且從容，身姿沒有挪動半分。

這其中必然有詐！

張牛角心中疑慮更甚。

忽然，城樓上一點閃過的寒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是磨得發亮的鋒銳箭簇才獨有的寒芒！

一瞬間，張牛角感受到了無比強烈的殺機。

連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只怕在那看不見的城墻之下，已經埋伏好了幾十，甚至幾百名弓弩手，只待誘我上前，然后將我射殺！

真是好歹毒的算計！

“劉備，你的詭計我已看透，有膽便下城來與我決一死戰！”

張牛角聲音愈發大了。

可回答他的仍舊只有琴聲。

“好好好！既是如此，別怪我即刻攻城！”

張牛角幾乎將后槽牙咬碎，隨即勒馬退回陣中。

賊目們靠攏過來。

張牛角環顧一周，面沉似水：“昨天夜里你們不就想攻城嗎，如今機會擺在眼前，何人愿為先鋒！”

賊目們望向前方，此時霧未散盡，整座城池仍置身于云霧中，朦朦朧朧更添神秘之感。

尤其是那本該使人靜心凝神的琴音，不知為何卻叫人好生煩躁。

賊目們你看我，我瞅你，誰也沒有做聲。

官軍既然敢這么明目張膽的大開城門，必然挖好了陷阱。

這個時候去打頭陣，傻子都知道，與送死無二。

誰都不愿當這炮灰。

沒人主動請纓，張牛角直接開始點名：“于氐根，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為郭大賢等人報仇嗎？”

“啊，有嗎？其實我和郭大賢也不太熟，啊哈哈……”

于氐根臉上訕訕笑著，心里咒罵起張牛角不當人。

“白繞，你呢？”

“張帥，我一直唯你馬首是瞻，不過我今早好像吃壞了肚子，渾身乏力得緊……”

一連點了數人，皆是被各種借口搪塞過去。

張牛角的臉色逐漸難看起來。

此時，有人嗅了嗅鼻子，好似發現什么一般：“你們聞，空氣中是不是有火油的味道？”

此話一出，不少人都開始嗅起了空氣。

“嗯……我好像也聞到了?！?

“你們說，官軍會不會在城內鋪滿了火油，只待我等入城，就把城門一閉，好放火把我們活活燒死！”

“未必沒有這種可能。”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像真的。

張牛角嗅了嗅鼻子，方才他離城池最近，卻沒有聞到所謂的火油氣味。

不過伴隨著越來越多的人附和，他好像也聞到了。

難不成劉備真想魚死網破，以身為餌，連同自己也一并燒死？

只是這么個小城，里面真能有這么多的火油嗎？

張牛角緊皺起眉頭。

“張帥，依我所見，這事透著邪乎，還須小心為妙?！币幻嫒菹烖S的賊目加以提醒。

旁邊的于氐根立馬隨聲附和：“黃龍兄弟所言甚是，我也這般認為，劉備既然敢這么做，一定留有我們所不知的手段?！?

“要是沒有呢？”

“那就是他瘋了！”

于氐根神色篤定。

否則，這跟把腦袋放在鍘刀下有什么區別。

張牛角本想有棗沒棗打兩桿子再說。

奈何這些賊目使喚不動，偏偏本部兵馬又借給了褚飛燕，除去幾十名隨行親兵，身邊根本無人可遣。

“褚飛燕是個有能耐的，少說還能困他個十天八天，我們時間充裕，不如靜觀其變，先摸清楚狀況再說……”

“這也是為了弟兄們的身家性命著想，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犧牲嘛！”

賊目們嘴上說著冠冕堂皇的話。

其實就是怕死。

張牛角心里明白，即便此刻拿出首領的身份施壓，這些人也依舊不會老實聽令。

目光望向城頭，琴音漸至尾聲。

張牛角握緊的拳頭松開，語氣充滿不甘和無奈：“既然你們想退，那就退吧！”

不過退走之前，張牛角仍是安排了賊斥候密切監視。

一有風吹草動，即刻回來稟報。

隨后賊軍調轉方向，朝賊營緩緩退去。

待到賊軍在視野中變成一小撮黑點，城門樓上的琴音終于劃上句號。

“玄德，賊軍退了！賊軍退了！”

從城下跑來的田平滿是興奮歡呼。

起初他還質疑過這個計劃的可行性，沒想到竟真的是有驚無險。

劉備試圖起身，不料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在面前琴案。

好在跟來的張飛眼疾手快，一把將劉備扶住。

“大哥，你的手好涼！”

手掌接觸的那一刻，張飛臉上少見的有了慌亂，當即就要派人去請醫郎。

劉備擺手制止，定了定神，使頭腦不再暈眩。

艱難喘上幾口氣后，又用舌頭打濕干涸發白的嘴唇，左手擦去額上滲出的涔涔冷汗，待到臉上勉強恢復幾分血色后，才道：“翼德，我沒事?！?

巨大的心理壓力，精神幾近崩潰。

整個過程，尤其是在張牛角搭弓瞄向自己的時候，那一刻心臟幾乎停止。

劉備好幾次都想起身避箭，腦海里卻有個聲音一直再說：一定要忍，否則露出破綻，城池百姓就全完了。

于是劉備咬死牙關。

他在賭，賭這百步以上的距離，張牛角未必能夠命中。

而賭注，便是自己的性命！

好在丞相庇佑，他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