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劉邦的額頭流下，滲入眼角，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抬手抹了把臉，粗布衣袖立刻被浸透。身后傳來粗重的喘息聲，十幾個追隨者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泥濘的山路上，鐵鏈和兵器碰撞聲在雨聲中格外清脆。
“大哥，歇會兒吧！“盧綰扶著一棵歪脖子松樹，臉色蒼白如紙，“這鬼天氣，秦兵不會追上來的。“
劉邦停下腳步，轉身望向身后這支狼狽的隊伍。雨水順著他的鼻尖滴落，在腳邊的小水洼里激起一圈圈漣漪。三天前從沛縣逃出來時，他們只有六個人，如今卻已聚集了十九人——除了最初跟隨的樊噲、周勃和盧綰，還有半路加入的囚徒和兩個不堪秦吏壓迫的驛卒。
“前面有個山洞，“劉邦瞇眼望向雨幕深處，“先去避雨。“
隊伍中傳來如釋重負的嘆息聲。那個偷雞的老丈——現在劉邦知道他叫吳伯——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佝僂的身子像風中殘燭般搖晃。劉邦大步走過去，不由分說地將老人背起。老人輕得可怕，骨頭硌得劉邦后背生疼。
“使不得啊，劉大人...“吳伯在劉邦耳邊虛弱地推辭。
“閉嘴，省點力氣。“劉邦喘著粗氣說，泥水已經灌進他的草鞋，每走一步都發出“咕嘰“的聲響。
走在最前面的樊噲突然停下，舉起那只長滿老繭的大手。所有人立刻屏住呼吸，只聽見雨水拍打樹葉的沙沙聲。
“有動靜。“樊噲低聲說，手已經按在了殺豬刀柄上。
劉邦輕輕放下吳伯，抽出青銅劍。劍刃在雨水中泛著冷光，映出他緊繃的面容。三天來，他們像驚弓之鳥般逃亡，任何風吹草動都讓這群亡命之徒如臨大敵。
“啊——！“隊伍最后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劉邦猛地轉身，只見年輕的囚徒陳武癱軟在地，手指顫抖地指著前方山路：“蛇...大蛇！“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一條碗口粗的白蛇橫亙在路中央，鱗片在雨水中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它高昂著頭，猩紅的信子吞吐不定，金色的豎瞳冷冷地注視著這群不速之客。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這條蛇正盤踞在一個三岔路口中央，仿佛刻意守住了他們的去路。
“都別動！“劉邦低聲喝道，聲音壓過了逐漸變大的雨聲。
白蛇似乎察覺到了威脅，頸部微微膨脹，發出“嘶嘶“的警告聲。一瞬間，劉邦有種錯覺，仿佛這條蛇能看透他的靈魂。他握劍的手心滲出汗水，與雨水混在一起。
“裝神弄鬼！“劉邦突然暴喝一聲，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他一個箭步上前，青銅劍劃破雨幕，帶起一道銀光。
劍鋒與蛇鱗相碰時發出金屬般的脆響。白蛇閃電般襲來，毒牙在雨中泛著寒光。劉邦側身閃避，同時手腕一翻，劍刃精準地切入蛇頸七寸處。
蛇頭飛起的瞬間，鮮血如噴泉般涌出，在雨水中暈染開來。無頭的蛇身瘋狂扭動，拍打著泥濘的地面，濺起的血水染紅了劉邦的衣襟。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劉邦自己也有些恍惚，剛才那一劍仿佛不是他自己揮出的，而是冥冥中有股力量在指引他的手。他低頭看著地上仍在抽搐的蛇身，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
“大...大哥...“周勃結結巴巴地說，這個平日膽大的吹鼓手此刻面如土色，“這蛇...這蛇不尋常啊...“
劉邦強壓下心頭的不安，故作輕松地踢了踢蛇尸：“不過是條長蟲，有什么好怕的！走，繼續前進！“
隊伍默默繞過蛇尸，沒人敢多看那詭異的白色軀體一眼。劉邦注意到大家看他的眼神變了，充滿了某種他從未見過的東西——不只是敬畏，還有近乎狂熱的崇拜。
山洞干燥寬敞，眾人拾柴生火，濕衣服很快冒出蒸汽。吳伯從行囊里取出干糧分給大家，那是他們在最后一個驛站“借“來的粟米餅，已經又干又硬。
“劉大哥，“年輕的囚徒陳武湊過來，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您知道嗎？在我們家鄉有個傳說，白蛇是山神的化身...“
劉邦嚼著干硬的粟米餅，沒有搭話。他想起小時候母親講的故事——說他出生前，母親曾夢見與神人相遇，有赤龍盤旋于屋頂。父親總半開玩笑地說他是“龍種“，而他也總當笑話聽。此刻這些記憶卻異常鮮明地浮現在腦海。
“我聽說啊，“盧綰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當年秦文公外出打獵，就捕獲過一條白蛇，后來秦國就...“
“閉嘴！“劉邦突然厲聲打斷，“少說這些沒用的。“他起身走到洞口，望著外面如注的大雨，心中莫名煩躁。
夜深了，雨勢漸小。守夜的樊噲突然搖醒劉邦：“大哥，外面有動靜！“
劉邦瞬間清醒，抄起劍跟樊噲摸出洞口。月光穿透云層，照亮了山間小路。不遠處，一個白發老婦人跪在劉邦斬蛇的地方，哀哀哭泣。
“我兒啊...我兒白帝子...竟被赤帝子所殺...“老婦人的哭聲在寂靜的山林中格外瘆人。
劉邦渾身汗毛倒豎。他大步上前：“老媽媽，深更半夜為何在此哭泣？“
老婦人緩緩抬頭，月光下她的臉慘白如紙，眼睛卻亮得嚇人：“赤帝子...你殺了我兒...天道輪回...血債血償...“她的聲音忽高忽低，仿佛不是從喉嚨而是從腹腔發出。
樊噲嚇得倒退兩步，殺豬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劉邦強自鎮定：“老媽媽認錯人了吧？我們只是過路的...“
老婦人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殘缺不全的牙齒：“沛縣劉季...你逃不掉的...“說完，她的身體竟如煙霧般在月光下漸漸消散。
劉邦僵在原地，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樊噲哆哆嗦嗦地撿起刀：“大...大哥...這是人是鬼...“
“去叫醒大家，“劉邦聲音沙啞，“我們立刻離開這里。“
天亮時分，他們翻過一道山梁，終于遠遠望見沛縣方向。劉邦下令休整，派周勃和盧綰去探路。眾人圍坐在一塊巨石旁，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劉大哥，“吳伯突然開口，聲音雖輕卻異常堅定，“老朽活了六十多年，從未見過昨夜那般異事。那老婦人稱您為'赤帝子'...“
“巧合罷了。“劉邦打斷他，卻忍不住摸向腰間的劍柄，那里還殘留著白蛇的血跡。
“不，這不是巧合。“陳武激動地說，“我讀過《山海經》，白蛇乃西方白帝使者，而赤帝乃南方炎帝！這是天意啊！“
眾人議論紛紛，看向劉邦的眼神越發熾熱。劉邦感到一陣不適，這種被神化的感覺既陌生又令人心悸。他起身走到懸崖邊，俯瞰著晨霧中的群山。三天前他還是個亡命之徒，如今卻被追隨者視為天選之人。這種轉變來得太快，快得讓他無所適從。
“大哥！“周勃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山下來了一隊人馬，打著紅旗，不是秦兵！“
劉邦精神一振：“可看清旗上寫的什么？“
“是個'楚'字！還有...好像有蕭何先生的馬車！“
劉邦心頭一震。蕭何來了？是來抓他歸案，還是...
“準備迎接。“劉邦整了整破爛的衣衫，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就像昨天那條白蛇盤踞的三岔路一樣。而這一次，沒有回頭路了。
眾人收拾行裝時，劉邦悄悄回到斬蛇的地方。蛇尸已經不見，只有地上暗紅的血跡證明那不是幻覺。他彎腰從泥濘中撿起一片閃著白光的蛇鱗，小心地藏入懷中。
“赤帝子嗎...“他低聲自語，嘴角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山腳下，蕭何的馬車正緩緩駛來，車轅上插著的紅旗在晨風中獵獵作響。劉邦深吸一口氣，大步迎了上去。無論等待他的是福是禍，從斬下白蛇頭顱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與過去的劉季告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