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籠罩著鴻門，將連綿的軍營變得影影綽綽。劉邦騎在馬上，望著遠處項羽大營的旌旗，喉嚨發緊。昨夜那場暴雨留下的水洼映照著灰蒙蒙的天空，像無數只窺視的眼睛。
“沛公，前面就是項羽的中軍大帳了。“張良輕聲提醒，他的青色深衣被霧氣打濕，顏色更深了幾分。
劉邦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馬韁。他身后跟著百余名親兵，抬著十幾箱金銀珠寶——給項羽的“見面禮“。樊噲全副武裝，手持盾牌長劍，寸步不離地跟在劉邦身側。
“子房，“劉邦壓低聲音，“若情況有變...“
“沛公放心，“張良不動聲色，“良已有安排。“
營門處，一隊楚國精銳攔住了去路。為首的將領龍且——項羽麾下五大將之一——倨傲地掃視著劉邦一行人：“奉項王令，只準劉沛公帶五人入內。“
劉邦與張良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笑道：“應當的，應當的。“他點了張良、樊噲和三名親衛，其余人留在營外。
穿過層層營帳時，劉邦注意到楚軍士兵個個盔明甲亮，眼中透著殺氣。遠處校場上，數千名士兵正在操練，喊殺聲震天響。與自己的漢軍相比，這才是真正的虎狼之師。
項羽的大帳比尋常營帳大了十倍不止，帳頂的黑旗上繡著金色的“項“字，在風中獵獵作響。帳前兩排持戟衛士目光如電，盯著走近的劉邦一行人。
“劉季帶到！“龍且高聲通報。
帳內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進來。“
劉邦深吸一口氣，掀開帳簾。撲面而來的是酒肉香氣與炭火的暖意。帳內燈火通明，數十盞青銅燈將偌大的空間照得亮如白晝。正中央，項羽高踞主座，身披烏金鎧甲，不怒自威。范增坐在他右側，白發如雪，目光陰鷙。兩側席位上坐著楚國諸將，個個虎視眈眈。
“項王！“劉邦快步上前，一揖到地，“久違了！“
項羽沒有立即回應。他緩緩起身，九尺高的身軀像座鐵塔般矗立在劉邦面前。帳內鴉雀無聲，只有炭火偶爾發出“噼啪“的爆響。
“劉季，“項羽的聲音低沉如雷，“你好大的膽子。“
劉邦保持著躬身的姿勢，額頭沁出細汗：“小弟特來請罪...“
“罪？“項羽冷笑，“你有何罪？“
“小弟不該擅自入關，更不該僭居秦宮。“劉邦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顫抖著，“實在是部下催促，不得已而為之。所有府庫都已封存，專候項王前來處置...“
項羽突然大笑，笑聲震得帳頂的塵土簌簌落下：“劉季啊劉季，你還是這么會說話！起來吧，入席！“
劉邦暗自松了口氣，剛要起身，余光瞥見范增正在向項羽使眼色，手中握著一塊玉玦，做了個“斬“的手勢。劉邦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來人，設宴！“項羽大手一揮，“今日我要與劉賢弟痛飲！“
宴席很快擺開。劉邦被安排在項羽左側的客座，張良坐在他下首。樊噲持盾立在劉邦身后，像尊鐵塔。酒過三巡，項羽忽然放下酒爵：“劉季，聽說你得了秦王子嬰的傳國玉璽？“
“玉璽在此。“劉邦早有準備，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雙手奉上，“小弟代為保管，正欲獻與項王。“
項羽接過錦囊，取出玉璽把玩，眼中閃過一絲貪婪。范增再次舉起玉玦，但項羽裝作沒看見。
“項王，“范增忍不住開口，“劉邦居心叵測，不可不防啊。“
帳內氣氛驟然緊張。劉邦手中的酒爵微微顫抖，酒液蕩出幾滴，落在案幾上。
“亞父多慮了。“項羽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劉季與我結為兄弟，豈會害我？“
范增臉色陰沉，突然拍了拍手：“久聞項莊劍術高超，何不舞劍助興？“
一名年輕將領應聲而出，手持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劉邦認出了他——項羽的堂弟項莊，以劍術聞名。項莊向項羽行了一禮，隨即開始舞劍。劍光如匹練，在帳內劃出一道道致命的弧線，越來越接近劉邦的席位。
張良悄悄踢了踢劉邦的腳。劉邦會意，額頭上的汗珠更加密集了。項莊的劍鋒幾次險些擦過他的咽喉，這哪是助興，分明是要取他性命！
“好劍法！“項羽拍掌大笑，“不過獨舞未免單調。項伯，你也去！“
坐在范增旁邊的項伯——項羽的叔父——愣了一下，隨即拔劍加入。但他的劍法明顯在保護劉邦，幾次擋開了項莊的致命攻擊。
范增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第三次舉起了玉玦。這次他幾乎是將玉玦砸在了案幾上，發出“砰“的一聲響。項羽皺起眉頭，似乎有些動搖。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帳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站住！不得入內！“衛士的呵斥聲未落，帳簾已被猛地掀開。
樊噲像頭發狂的公牛般沖了進來，手持盾牌，怒發沖冠。幾名楚軍衛士掛在他身上，卻被他硬生生拖進了大帳。
“樊噲！“劉邦假裝吃驚，“誰讓你進來的？“
“大哥！“樊噲聲如洪鐘，“末將聽說項王設宴，特來討杯酒喝！“
項羽瞇起眼睛：“這位是？“
“臣沛公參乘樊噲。“樊噲不卑不亢地行禮。
“壯士！“項羽贊道，“賜酒！“
侍從端來一斗酒，樊噲一飲而盡，酒水順著胡須流下，打濕了前襟。
“賜彘肩！“項羽似乎來了興致。
侍者捧上一只半生不熟的豬腿。樊噲將盾牌倒扣在地為案，拔出佩劍切肉，就這么當著眾人的面大嚼起來，血水順著嘴角流下也毫不在意。
項羽看得哈哈大笑：“真壯士也！劉季，你手下有如此勇士，難怪能先入關中！“
范增的臉色已經黑如鍋底。他猛地起身：“老朽身體不適，先行告退。“臨走前，他狠狠瞪了項羽一眼。
樊噲的闖入似乎打破了宴會的緊張氣氛。項羽興致高漲，連連勸酒。劉邦趁機起身如廁，張良緊隨其后。
茅廁外，劉邦抓住張良的手，聲音發顫：“子房，現在怎么辦？項王雖未發作，但范增必不會善罷甘休！“
“沛公需立即離開，“張良低聲道，“我留下周旋。回去后立刻誅殺曹無傷！“
劉邦一驚：“你怎知是曹無傷告密？“
“除了他，誰能知道沛公在霸上的詳細部署？“張良冷笑，“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劉邦不再猶豫，帶著樊噲和兩名親衛悄悄溜出大營，上馬狂奔。為掩人耳目，他們沒走大路，而是穿過一片沼澤地。冰冷的泥水濺到臉上，劉邦卻感覺不到寒意，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逃！
與此同時，張良估算劉邦已經走遠，才回到大帳，向項羽辭行：“沛公酒力不支，恐失禮于項王，已先行告退。特命良獻上白璧一雙，拜獻項王；玉斗一對，拜獻亞父。“
項羽接過白璧，不置可否。范增卻勃然大怒，拔出劍將玉斗劈得粉碎：“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劉邦也！“
當劉邦終于回到霸上大營時，天已擦黑。他渾身泥水，狼狽不堪，但眼中的恐懼已被怒火取代。
“把曹無傷帶上來！“他一進大帳就厲聲喝道。
片刻后，曹無傷被五花大綁押了上來。這位劉邦的老部下臉色慘白，嘴唇不停顫抖：“沛...沛公，這是何意？“
“何意？“劉邦冷笑，“項王都告訴我了，是你密報說我欲王關中，獨占秦宮珍寶！“
曹無傷癱軟在地：“沛公饒命！末將一時糊涂...“
“推出去，斬了！“劉邦一揮手，“首級送往項王大營，就說我劉邦治軍不嚴，出了此等小人，現已正法！“
曹無傷的哀嚎聲漸漸遠去。劉邦疲憊地坐下，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在微微發抖。今天他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若非張良妙計、樊噲勇猛...
“沛公，“蕭何匆匆進帳，“項羽派人送來消息，封您為漢王，領巴蜀、漢中之地，三日后必須啟程。“
巴蜀？那是偏遠蠻荒之地！劉邦差點跳起來，但很快又強迫自己冷靜。能活著離開鴻門已是萬幸，現在不是爭地盤的時候。
“傳令全軍，收拾行裝，三日后南下。“劉邦的聲音異常平靜，“蕭何，你負責清點糧草；樊噲，整頓軍紀；子房回來后，讓他立刻來見我。“
夜深了，劉邦獨自站在營帳外，望著鴻門方向。那里篝火點點，如同繁星落地。他與項羽的兄弟情誼，從今晚起正式破裂。下一次見面，就是不死不休的敵人了。
白蛇鱗在懷中微微發熱。劉邦想起老婦人說的“赤帝子斬白帝子“的預言。項羽...會是那條白蛇嗎？
冷風吹過，帶來遠處楚軍的號角聲。劉邦深吸一口氣，轉身回帳。這條路還很長，而他，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