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潘令寧同乳娘入京,寓居馬行街邸店,那兒正店林立,棚肆櫛比,東京城久負盛名的白礬樓便居于此。
因此街頭巷尾多見軍巡鋪與望火樓,其中一座軍巡鋪與潘令寧的邸店更是隔街相望。
每日她打開軒窗,便瞧見赤巾裹幞頭,紅衣覆片甲的邏卒持長槍與滅火器具操練,呼呵聲震天,引來推車荷擔的百姓駐足觀望。
當時她并未把崔題的話掛在心頭,還嫌廂兵吵鬧,如今,這竟可能是她唯一救命浮木。
“那日寓居邸店,瞧見廂兵巡邏經過,很是熱鬧,我入京多時,也頗覺煩悶,對京城風物也不甚了解,因此想出去瞧瞧。”
溫巡略微思索:“好,待我次月公休,便攜你出去走走?”
“次月?”
“我雖有休沐假期,然而臨近典禮,公務繁忙。況且五年前,崔黨新政改革,裁了不少冗官,又削減散階俸入,太常寺禮儀院也元氣大傷。禮儀院官職素為清流華選,多為簪纓子弟充閭,這些世家子弟又能做甚么雜務,不過為我等新進寒門負案牘之勞罷了!”
“崔黨……崔題?”潘令寧靈光一閃。
“嗯?”溫巡似也想起什么,“寧兒,你入京之時遇險,曾受一位官員相助,那人可是崔題?”
潘令寧詫異,昨夜話家常,因為她一心記掛三哥的事情,也憂思家里這半年的光景,便把入京涉險一事掠過。
他卻已然知曉,想來是從乳娘處獲悉了。
潘令寧陡然心浮氣躁,卻不能顯于面色,只回應:“嗯,是受崔相公恩澤,不過萍水相逢,我與他也并無其他交集。”
“既已受人恩情,便是承了情,以后皆是要還的。不過巡哥哥也有一句忠告……”
他欲言又止,面露難色,呈嘆息之狀,深深望著她。
“本不該讓你涉獵朝政之事,但崔題此人,科宦名門出身,年少進士,恃才傲物,自矜凌九霄,當年推新政妄改祖宗成法,剛愎獨斷類商君,致使五年前北征折戟,十萬楊家軍覆滅,與他朋黨的同窗楊珙,受他蠱惑投筆從戎,卻遭他背信而殞命刀下,契國鐵蹄逼近北都大名府,河朔危急,南廷歲輸金帛增至四十萬,乞和才止戈,他自己也落得下獄流放嶺南的下場。
“此人便是有甘羅管仲之才,終究損國害民,牽連近屬,待擇日還了恩情,還是少接觸為妙,免得引火燒身!”
崔題竟是,如此之人?
然而她與他同行入京月余,她雖曾疑他別有心思,可乳娘的確被他言中了,已起異心,便是受她無端指責,臨行前他也忠言相告,留下軍巡鋪的線索,而且一路走來,他也的確未有僭越之舉。
雖然他確有幾份恃才傲物的薄舌睥睨姿態,但結合種種因果,她本以為他非惡人。
可這樣的人,居然是禍國殃民的佞臣?
潘令寧心情復雜,為免溫巡看出,她垂眸低頭,乖巧回應:“我曉得了!若巡哥哥不得空,今日我自去軍巡鋪看看罷?只需……王婆子領我一程即可。”
見溫巡略顯疑惑,她自顧補充,“乳娘,昨夜我盜汗不止,虛浮乏力,今晨托她買藥去了。我只就近游耍,不去遠處,巡哥哥下值我便回來了!”
正說著,那乳娘居然垮籃采買回來了:“誒喲,溫小官人回來了!”
她的確采買了些對癥藥材,還有潘令寧愛食之物,遞與王婆子時,吩咐清淡烹煮,好提升姐兒口味。
王婆子連稱她憐惜自家姐兒。
對外她保持著保傅慈母的形象。
潘令寧瞥見她,卻十分緊張,甚至她那一聲高呼亮起,潘令寧都嚇得一陣激靈,輕挪一步,藏到溫巡身旁。
潘令寧這番模樣,已是驚弓之鳥,溫巡與乳母又豈能看不出異常。
乳母眼神如刀,輕蔑一笑,心想著小娘子還是太單純了,未經風雨,怎么藏得住事?聰明的雛鳥兒,心性還是缺乏歷練,看來昨夜必有詭奇。
乳娘仔細詢問了方才的事情,溫巡朗朗正正,倒全同她說了。
乳母掃了眼潘令寧哭過,雙眼發紅的模樣,眸中精光一閃,立即堆笑:“姐兒久居深閨,住得乏了,想出去走走,倒是老奴疏忽了,我帶你去便是,何須勞煩王婆子?更何況我在外頭聽聞,今日玉津園開園,方林蔥蔥,花妍極盛,不比那軍巡鋪操控好游耍?”
溫巡也勸:“玉津園乃皇家園林,本朝自太宗陛下以降,為示恩澤,皇家園林四季皆有時令對外開放,許士庶游行,御史不得彈奏,如今園內名景逢令極盛,歙州難遇之景象,你且去看看?”
“玉……玉津園在何處?”
她不甚想去,但此時她雙手已經抖得籠袖交錯也藏不住,乳娘眼里透著精光,她自知已經暴露。
溫巡這廂又試不出虛實,她已無人投靠,且不能再拖,否則局勢對她愈加不利。
只能先順著他們,再擇機投奔軍巡鋪。
“便依巡哥哥安排罷?進了朝食,乳娘攜我去玉津園看看。”
“得咧,如此甚好。”乳娘十分滿意。
*
晨鼓響起,京百司啟門辦公,這時,報官的、升堂的、辦值的也都忙碌起來。
溫巡早早去上值,乳娘雇了驢車,由輿夫驅使,她則坐在車廂內同潘令寧前去玉津園。
一路上母女兩不同往日親昵,乳娘膀大腰圓,占了大半廂車。
潘令寧安坐角落如瓷瓶,她心想著大庭廣眾之下,乳娘應當也不會莽撞行事,她可趁機逃往軍巡鋪。
可驢車似乎有意避開軍巡鋪,唯有一次廂兵從前街經過,潘令寧將將嗅到一絲機會,乳娘立即開口:“掉頭,往北走!”
潘令寧窒息,面露驚色,又需得死死忍著,雙手緊擰著裙擺。
乳娘逡視一眼,忽然冷笑:“寧姐兒,這般心神不寧,莫非有事瞞著乳娘?”
潘令寧做無辜狀:“乳……乳娘何故做此感想?”
乳娘不正眼瞧她,微仰著頭,有恃無恐:“咱們姐兒十七了,行了笄禮,有自個想法了,不似幼兒般事事依賴乳母。雛鳥也終將歸林,只是林中樹大根深,百獸橫行,錯綜復雜,初歸林的鳥兒撇了老鳥庇護,如何行得穩健?乳娘畢竟親手把你養大的,作何安排,也都是為了你前程著想。”
潘令寧交握的十指愈發用力,掌心虛汗:“乳娘,定是孩兒做錯了何事,惹您教導……”
稍頓片刻,自知不足,她又補充,“孩……孩兒昨夜夢魘,夜叉精噬人,今晨見乳娘一身黑衣,恍了神,嚇煞魂魄,并非與乳娘生嫌隙。”
“呵呵,寧姐兒,咱門娘倆不說分外話,你以后可別怨著老奴為你一番籌謀!”她胖手拍了拍潘令寧手背。
潘令寧如遭蟻噬,心亂如擂。
看來她已不能拖沓,決不能坐以待斃!
便在她焦急如焚之時,行過一座正店門前,彩樓歡門下,有士人朗聲笑:“志卿,五年未見,你酒量可大不如從前,可見嶺南好風光不產佳釀,啊哈哈!”
“昔飲千杯逞豪興,今酌一盞盡風流。醉鄉原在醺然處,何須斗量論淺深?(1)——崔某酒量不在多,喝得盡興便好!”
那人醉醺醺回了一句,聲音磁性動聽,愈發耳熟。
眾人發笑:“這嘴,比酒壇子還硬!不過,出口成章的才華倒是沒變!”
崔,志卿?
潘令寧曾在官船上聽聞周先生稱呼崔題的字。
她立即掀了窗簾往外瞧,果真瞧見崔題醉醺醺的,正被小廝攙扶著。
然而僅一瞬,她便被乳娘攔住了。
乳娘兇目畢現:“小娘子豈可拋頭露臉,東張西望?”
極大的恐懼幾近吞沒潘令寧,以至于她面上恐懼之色已難以掩飾,求生之志直趨腦門,她不做遲疑,起身沖往廂門。
“崔……唔……唔唔……”
可那一聲唯一可救命的“崔相公”,終究淹沒在乳娘摻了迷藥的手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