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錯刀脫鞘而出的剎那,刀身嗡鳴如龍吟,震得四周空氣都泛起漣漪。刀光如水,映照出一幅千年之前的越窯場景——
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龍窯,窯火正熾,青煙如龍,蜿蜒升入暮色沉沉的天空。
一位身著湖綠色官服的女子立于窯口,廣袖垂落如云,發間一支金步搖墜著秘色瓷鈴,隨她俯身查看窯火的姿態叮咚作響。她的面容與宮裝女子有七分相似,卻更添幾分凌厲,眉間一點朱砂如窯火中最熾熱的那抹紅。
她手中捧著一只未上釉的素胎瓷瓶,胎體薄如蟬翼,透光可見瓶身內壁以針尖刻出的《考工記》“五行相生“紋——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
那是吳越國錢氏王室祭祀天地專用的秘色禮器,每一道紋路都暗合星象。
而她身旁,立著一位鎧甲鮮明的武將。
鹿鳴的呼吸一窒。
那武將眉目如刀削,鎧甲上的吞金獸紋在窯火映照下泛著冷光,正是唐代千牛衛特有的“金猊吞刃“圖。他的右手按在腰間佩刀上,刀柄纏繞的皮革已經磨得發亮,露出底下與金錯刀如出一轍的跳刀紋。
“是你......“鹿鳴握刀的手微微發抖,刀柄上的紋路突然變得滾燙,仿佛要烙進她的掌心,“你們當年在越窯......“
刀靈的記憶如決堤洪水,洶涌灌入她的腦海。
——秘色瓷瓶在窯火中漸漸成型,釉色從最初的灰白轉為雨過天青。督窯官以銀針挑破釉層中的氣泡,瓷瓶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嘯叫,釉下浮現出詭異的紋路,如同無數蚯蚓在泥中蠕動。
“蚯蚓走泥紋!“
武將拔刀出鞘,刀鋒映出督窯官驚愕的臉,“這瓶子被下了咒——“
瓷瓶炸裂的瞬間,飛濺的碎片如利刃般刺向督窯官。武將揮刀去擋,卻見那瓷片中突然鉆出無數黑絲,如活物般纏上他的手腕。刀鋒偏轉,竟直直劈向督窯官的脖頸——
“不!!“
金錯刀徹底暴走。
刀氣縱橫如龍,所過之處山巖崩裂,露出底下埋藏的元代青花鈷料礦脈。那些未經煅燒的鈷土突然活了過來,化作《山海經》記載的“文鰩魚“騰空而起。
每尾魚身上的鈷藍色斑紋,都是《芥子園畫譜》里的一種云紋畫法——如意云、靈芝云、流云……魚群撲向儺面人,將他團團圍住。
宮裝女子突然按住鹿鳴肩膀:“看七子遺骸的姿勢!“
月光如水,傾瀉在那七具陶工遺骨上。他們的雙手交疊如摶泥,食指卻齊齊指向礦脈深處某塊泛著銀光的巖石。石上刻著的“絲編“紋路,與苗銀吊墜上的紋路如出一轍,在月光下流轉著水銀般的光澤。
儺面人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嘯。他的身體如高溫下的瓷坯般龜裂,裂縫中涌出的不是鮮血,而是《南窯筆記》記載的“祭紅“釉料——那釉色猩紅如血,卻在流動中泛出金砂般的光點。
釉液在空中凝成“蝕文會“三字篆書,每個筆畫都由細小的刑窯三彩碎片拼成。那些碎片不斷重組,漸漸化作一張猙獰的人臉,張口吐出一團黑霧。霧中浮現出無數場景:
——唐代長安的地下作坊,匠人們將活人封入陶俑,燒制成三彩鎮墓獸;
——北宋汴梁的官窯,督窯官以童男童女祭窯,求取“雨過天青“;
——明代龍泉的深山,七位陶工在烈火中化為焦骨,手中緊握柴窯配方......
“素手啟封!“
宮裝女子突然撕開裙裾,露出腿上《景德鎮陶錄》“鎮火法“的刺青圖文。那些文字不是墨寫,而是以窯變釉彩刺就,在月光下變幻著鈞瓷特有的紫紅斑紋。
鹿鳴會意,將已經瓷化的左手按在七子匣缽上。
“轟隆——“
整條龍窯的地脈余溫如百川歸海,順著她的左臂涌入體內。
那一瞬間,她仿佛聽見了無數陶工的囈語,看見千年窯火在眼前流轉。七位陶工的遺骸突然燃燒起來,火焰不是凡火,而是《格古要論》描述的“窯變“色譜:
最初是鈞窯的玫瑰紫,火焰中浮現出牡丹花開的紋路;繼而轉為龍泉梅子青,火苗如新抽的嫩芽般舒展;最后定格在秘色瓷的艾青色,焰心處凝結出細密的冰裂紋。
那些骨灰在火光中重組,竟燒成七件《陶冶圖》記載的“骨董瓷“——
第一件是弦紋瓶,瓶身密布跳刀紋,紋路間滲出松煙墨的清香;
第二件是鳳首壺,壺嘴銜著一枚銅錢,錢文正是吳越國的“開元通寶“;
第三件是荷葉蓋罐,罐內盛滿未干的釉漿,漿中沉浮著七顆瑪瑙;
......
七件瓷器環繞著冰裂紋鼎飛舞,最終將其封印在一只七寸高的瓷塔中。塔身銘文顯示,這竟是《青冥志異》缺失篇章記載的“文樞塔“,而塔基處刻著一行小字:
“薪盡火傳,生生不息。“
儺面人的身體徹底碎裂,無數刑窯碎片如雨墜落。其中一片“蚯蚓走泥紋“瓷片突然飛向西南方,在空中劃出一道瑩亮的軌跡——
那軌跡赫然是《徐霞客游記》所述的湘西路線圖,途經之處,浮現出苗疆吊腳樓、銀飾作坊和一座隱在云霧中的古廟。
鹿鳴踉蹌跪地,發現自己的左耳已徹底玉化成秘色瓷質地。指尖輕觸,耳垂傳來清越的磬音,仿佛能聽見無數古物的低語。
而金錯刀柄上,不知何時染上了龍泉窯特有的梅子青釉色,刀鞘上的《水經注》河道紋路中,多了條蜿蜒向南的支流——
那支流的盡頭,是一座被紅楓環繞的苗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