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的龍泉山浸在青灰色的霧靄里,遠望去如一只未上釉的素胎大甕,倒扣在暮色沉沉的曠野上。鹿鳴立于山腳,指間摩挲著那枚越窯瓷哨,哨身冰裂的紋路在月光下泛著魚鱗般的幽光。
山風掠過時,帶著龍窯特有的松柴焦香。她想起《天工開物》里“窯火通明三日不絕“的記載,此刻卻覺得那風里還裹挾著別的東西——像是無數碎瓷在暗中摩擦,發出細碎的“咯咯“聲。
“嗚——“
第一聲哨音破空,驚起老樟樹上的夜鴉。那些黑羽生靈卻不飛遠,反而在月下盤旋成《宣和畫譜》里的“百鳥朝鳳“陣。鴉羽間漏下的銀光,在地上投出《考工記》“匠人營國“的九宮格,每個格子里都浮著個釉里紅寫的古字:
天、地、人、時、音、律、歷、星、野
第二聲哨響時,山體傳來“咔咔“的脆響。一道青白色的裂痕自樟樹根部蜿蜒而上,裂紋中滲出《茶經》所述“千峰翠色“的釉光。
鹿鳴俯身細看,發現那裂紋邊緣竟生著細密的冰裂紋,每道紋路里都嵌著粒粒晶瑩——分明是未熔化的瑪瑙釉料!
“原來北宋官窯的冰裂紋是這么來的......“她指尖剛要觸碰,整片山巖突然如哥窯開片般綻開。
“小心!“
宮裝女子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鹿鳴抬頭,見那女子正立在十丈高的窯口,裙裾上的雨過天青色在月光下流轉如星河。更奇的是她足下踩著的窯磚——
每塊都布滿《南窯筆記》失傳的“蛇皮釉“,釉下暗藏的五代越窯“秘色瓷“龍紋正隨著她的步伐時隱時現。
“這龍窯......“鹿鳴突然明白過來,“是疊壓在北宋官窯遺址下的吳越國秘色瓷窯!“
女子廣袖翻飛,袖中落下一串秘色瓷鈴鐺。那些鈴鐺墜地即碎,瓷片卻自動拼成《景德鎮陶錄》里的“火照子“——測試窯溫的瓷片正泛出詭異的橙紅色,仿佛有巖漿在窯內奔涌。
“戌時三刻,地肺生煙?!芭又赶螨埜G深處,“有人用《墨經》光學陷阱扭曲地磁,強啟了這座本該永封的'天地之窯'......“
話音未落,窯洞深處突然傳來悶雷般的“隆隆“聲。
一道黑影如鷂子掠食般俯沖而下。來人玄色斗篷上繡滿《營造法式》的榫卯結構圖,那些精巧的“燕尾榫““龍鳳榫“在月光下泛著金線,隨他動作時竟如活物般自行拆解重組。
最駭人的是他的臉——戴著副刑窯白瓷燒制的儺面,面具眼角垂著兩行《飲流齋說瓷》記載的“淚釉“,在暗夜里泛著鬼火般的青光。
“蝕文會使者,奉三彩長老命獻禮?!?
他懷中抱著的青銅鼎不過巴掌大,鼎身卻布滿《格古要論》描述的“金絲鐵線“。那些裂紋間滲出的不是銅銹,而是北宋官窯特有的瑪瑙釉虹彩——正是傳說中宋徽宗為煉制“雨過天青“而特制的“冰裂紋鼎“!
鹿鳴突然想起師父說過的話:“瑪瑙入釉,蝕骨焚心。“
儺面人猛地掀開鼎蓋。鼎內沸騰的釉液竟如活物般竄起,在半空凝成《夢溪筆談》記載的“膽巴升仙圖“。
那些飛濺的釉滴所到之處,巖石立即瓷化成官窯典型的“紫口鐵足“,一叢野草被釉液沾到,瞬間化作晶瑩的瓷雕,草葉上的露珠凝固成定窯“淚痕“般的釉滴。
“閉眼!“
宮裝女子廣袖翻卷,七片越窯青瓷殘片從袖中飛出。那些瓷片在空中拼成《武經總要》的“猛火油柜“圖,邊緣燃起《天工開物》所述的“琉璃火“。瑪瑙釉液撞上瓷片的剎那,爆出漫天流火,將方圓十丈照得如同白晝。
鹿鳴仍被幾滴釉液擦過左鬢。霎時間,她眼前閃過無數記憶碎片:
——師父握著她的手辨識汝窯天青釉時,老人虎口那道被瓷片劃傷的舊疤;
——修復《永樂大典》時,燈花爆裂濺在桑皮紙上的焦痕;
——童年打碎的青瓷碗,祖母用米漿粘合時哼的吳越民謠......
這些記憶正被某種力量腐蝕,如同褪色的古畫!
“官窯瑪瑙釉專蝕'補天手'傳人的記憶?!芭映断屡p住鹿鳴額頭,那素帛上竟用隱形藥墨寫著《本草綱目》解瓷毒的方子,“尤其是你們這些血脈里帶著'素手'基因的......“
儺面人突然發出夜梟般的厲笑。他摘下面具——露出的竟是張沒有五官的臉!平滑如新燒的素胎,只在眉心處嵌著片《飲流齋說瓷》記載的“蚯蚓走泥紋“瓷片,那紋路正詭異地扭動著,如同活物。
鹿鳴懷中的金錯刀突然發出龍吟般的震顫。刀鞘上《水經注》的河道紋路瘋狂延伸,轉眼化作《禹貢》九州水系將儺面人團團圍住。黃河水紋纏住他左腿,長江浪痕鎖住他右臂,每條水脈都泛著青銅器剛出土時的孔雀藍銹色。
無面人卻不慌不忙,從鼎中舀出一勺沸騰的釉液,在空中寫下《墨經》光學篇的“影倒“二字——
“轟!“
金錯刀突然轉向,刀氣劈在山體上。整座龍窯劇烈搖晃,窯頂的匣缽如暴雨般砸落。那些五代時期的窯具在觸地瞬間竟自動排列成《菽園雜記》所述的“七星葬“,而崩裂的山壁間,赫然露出七具明代風格的匣缽墳!
每個匣缽都密封著赤紅色陶泥,泥上深陷著《陶冶圖》記載的“手印為記“。最駭人的是匣缽表面密布的跳刀紋——那些同心圓狀的刻痕竟與金錯刀柄上的紋路一模一樣,連每毫米七道的細密節奏都分毫不差!
“明宣德七年,七位陶工自焚封窯......“宮裝女子聲音發顫,《龍泉縣志》的記載在她唇齒間化作帶著窯煙氣的白霧,“他們用肉身封印了......“
儺面人突然割破手腕。流出的不是血,而是《南窯筆記》記載的“祭紅“釉料!那些猩紅液體滴入鼎中,激起丈高釉浪。沸騰的瑪瑙釉在空中凝成數百個《三禮圖》記載的祭器形狀,朝匣缽墳呼嘯而去——
千鈞一發之際,鹿鳴染血的指尖按上了最中央的匣缽。
“咔嗒。“
匣缽表面的跳刀紋突然開始旋轉,如同密碼鎖的轉盤。七具陶俑般的遺骸在月光下顯出真容:每位匠人胸口都插著片帶銘文的青瓷,拼起來正是《天工開物》失傳的“骨董瓷“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