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廬內
半月已過,山上一直風平浪靜,未見太子與驚鯢衛卷土重來。
秋風如刀,刮得人生疼,干燥的空氣浮動著草木灰的氣息,葉子又聽見姚纖婀斷續的咳嗽聲。
葉子為她端來清水,聲音帶著哭腔,“天變涼了,小姐你這咳疾又要犯了。原本活靈活現的一個人,如今每到秋季,便要飽受病痛折磨。”
姚纖婀抬頭時見她眼眶濕潤,拍拍她的手背,自嘲一笑,“無妨,我早已習慣。倒是你,眼睛哭得跟兔子似的,女孩子在大好年華,應該多笑笑才是。”
葉子抱緊小姐,哭得更大聲了。
待她哭完,姚纖婀拿起絲帕為她拭淚,葉子一邊跺腳,一邊憤憤不平,“都怪那狗太子,那個挨千刀的。若不是他,這幾年小姐怎會飽受病痛折磨。早知如此,那日我就該在他藥湯里加點砒霜,把他毒死了給小姐報仇。”
聽到李承淵,姚纖婀手心一抖,半晌才道:“葉子,他雖負了我,可到底也不是什么傷天害理之事,你可千萬別沖動啊。”
她跟太子已經不可能了,更不希望葉子因他搭上性命。
葉子不斷甩動衣袖,嘴巴嘟囔著,“有什么好怕的。我爛命一條,大不了殺人償命。那惡狗把小姐害得那么慘,小姐你還替他說話。”
就連她都厭極了太子,一想到半月前他又來糾纏,只怕小姐更是恨得咬牙切齒吧,她當時究竟是有多能忍,才肯“收留”他。
姚纖婀搖搖頭,聲音沙啞,“我早就不喜歡他了,怎會為他說話。當日,見到本以為這輩子再無瓜葛的人,我心里確實憤憤不平,甚至動過傷害他的念頭,我曾經那么愛他,到頭來卻被他辜負。”
“然我落罪不打緊,可爹爹,琰之,還有你怎么辦?我豈能那么自私,棄我的親人愛人不顧?”
“若這中間出了差池,太子死在我手中,屆時朝堂動蕩,人心不穩,大唐本就內憂外患,豈能承受儲君歿去之變?若此刻敵國興兵來犯,大唐百姓陷入水深火熱,那我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說到此處,姚纖婀苦澀地笑著,
“葉子,你說我是不是一點長進都沒有?明明只是一螻蟻之軀,卻還操著天下蒼生的心?”
葉子握上她的小手,“不是,小姐即便被生活重捶折磨,仍不忘初心。你是天底下最溫柔,最善良的女子,跟個菩薩一樣。”
“你自己也曾經吃過苦,傷過心,所以你將心比心,不愿讓旁人跟你一樣受累。”又想到什么,“小姐,不如我們早日離開這甘霖寺?”
那太子擺明喜歡上了小姐,并不是三年前他給小姐說的“不過一場戲”。可小姐已經和鐘家公子相戀了,他待小姐極好,兩人打算來年成婚,這中間但愿別出了差池。
姚纖婀捏了捏她的左腮,淺笑搖頭,“我也想離開啊,可我料想那太子有了前車之鑒,必會派人在山下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不過我知他只是心血來潮,等他那股傲勁過了,就會自行放棄。何況我們如今是‘尼姑’,諒他也不敢如何。可我們若是逃走,豈非此地無銀,反而引起他的猜測?”
遙望午后的薄日,姚纖婀提來籃子,“算了,我們不提那人了。如今后山鮮花盛放,菊花能清肺散熱,我們去后山摘點吧。”
——
李承淵領著驚鯢衛快馬加鞭,從望岳臺奔赴至甘霖寺,只需一天的路程。待后山那座草廬時,已經是傍晚。
他死死攥著拳頭,呼吸也變得短促起來,該對她說什么好呢?她如今是個出家人,若將她逼得太緊,于日后不利。可任由她離開自己的視線,萬一她又逃走了怎么辦?她要不是個尼姑,該有多好,他就可以無所顧忌。
走著走著,已來到門前。
李承淵令子忠等人在遠處候著,以免人太多,驚擾了她。他咽了咽口水,竭力舉手輕叩,“師太,是我李承淵。”
屋內無人回應。
李承淵心里狐疑,深眸穿過門縫往里面一窺,空蕩的庭院中,只有衣桁上的袈裟被風掀起,像是無人回應的嘆息。
難道她們走了?
于是,他不再猶豫,撞了進去。暗沉的余暉下,見室內視線漆黑。看來她們主仆二人果然不在此處。
他走到衣桁旁邊,揉了揉袈裟的衣料,濕漉漉的觸感瞬間黏上手指,像一把潮濕的花兒,還夾雜著女子獨有的體香。
看來她們并非離去,而是在這附近,思及此,李承淵松了口氣。忽而瞥到石桌上擺放了兩個盆子,走近一看,一盆裝的白色皂莢,一盆是曬干的木槿葉,這,他眸光微瞇,忽而記起東宮里的那些侍妾,也經常在宮殿里使用這兩樣東西,此乃女子用于凈發之物。
姚纖婀是出家人,她用這個作甚?他的瞳孔驟然放大,像漆黑的深潭里突然墜入一塊琉璃,星光四射。該不會當日所見,只是她將秀發全隱于蓮花帽之下?她沒有出家。
內心有了揣測,李承淵便顧不得禮儀分寸,奔進姚纖婀的屋子尋找蹤跡。左顧右盼后,他來到內室的梳妝臺前,只見一把檀木梳上,幾根烏發靜靜盤繞,似在低速某個晨妝女子的溫柔。他心下一緊,將木梳捏起送到鼻尖一聞,一股熟悉而清香的氣息撲了過來。
這是纖纖身上的氣息。
果真如他所料,她只是扮作尼姑在甘霖寺躲避他多年來的“巡捕”?驚喜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李承淵只覺胸腔被蝴蝶撞進,連青衣都如翅膀扇起一陣喜悅的狂風。
之前不敢逼她,無非只因為她是“尼姑”,要為她考慮。可現在既然發現她的偽裝了,李承淵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牙齒不自覺地咬緊,仿佛有滾熱的巖漿即將奔涌而出,“纖纖,既然你騙了孤,那孤就更不能放過你了。孤一定要將你找到,讓你成為東宮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