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六十六.喜相逢(6)
- 三尺莫問
- 毛在水
- 4320字
- 2025-07-05 17:03:00
人群中走出來一名沉默寡言的青年,目光落到朱英身上,打量片刻后,淡淡道:“我不愿被人說以大欺小,你可以不應戰(zhàn)。”
朱英眸光一凝。這個人,剛才在人堆之中毫無存在感,以至于她都不曾注意到,現(xiàn)在定睛一瞧,修為竟然與自己不相上下,甚至更深厚幾分,大約已是開光后期。
年僅一百多歲的開光后期劍修,在同輩中也算是佼佼者了,他為何還沒入內門?
郎豐泖懸坐在半空,蹺著二郎腿又灌了兩口酒,不耐煩地咂著嘴:“她要是愿意走早就走了,快打吧,別浪費大伙的時間。”
朱英召出佩劍,微微頷首:“師兄,請賜教。”
周遭弟子齊齊往后退了十幾步,給他們讓出個空地,大多數(shù)人的目光都聚到了朱英身上,一是好奇這師妹生得貌美如花,卻竟然是貨真價實的劍修,二則是在看她手中的劍。
那劍十分古怪,劍身只有三指寬,卻極長,通體漆黑,更詭異的是,劍身覆蓋著密密麻麻的網(wǎng)狀紋路,乍一看,竟如同遍布裂紋一般。
賀正也被其吸引了注意力,皺了皺眉:“這是把……碎劍?”
這的確就是碎裂的龍泉。
從渾天出來之后,龍泉不知為何變成了這幅模樣,天乙長老看過后沒檢查出問題,就還給她了,朱英倒是沒意見,畢竟無論是重量還是寬窄,如今這把用起來都比先前更趁手,雖是碎劍,但砍了四年靈獸也沒見絲毫損壞的跡象,比琳瑯軒賣的鐵劍堅固多了。
“家中傳下來的,”碎劍的事情解釋起來太麻煩,朱英隨口糊弄道,“花紋比較獨特,師兄放心,不會碎。”
雖說通常情況下,不會有人在劍上刻裂痕這么吉利的花紋,所幸賀正似乎沒想深究,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也拔出了自己的劍:“得罪了。”
言畢,人已經(jīng)如一道秋風,縱身掠到了跟前。
好快!
朱英提劍擋住他這大開大合的一掃,兩劍驟然相撞,“鏘”一聲清脆銳響,劍氣猝然往四面八方震開,眾弟子們紛紛睜大了眼睛,郎豐泖嘴里叼著酒葫蘆,漫不經(jīng)心地揮揮手,凝練的靈氣化作屏障落下,擋住了斗劍余波,將二人罩在其中。
這一劍勢均力敵,誰都沒討到便宜,朱英趁勢變招,腳下靈活地旋了半圈,從賀正的劍下閃開,劍鋒斜斜飛上,要逼他回防。賀正卻不遂她的意,整個人輕盈地點地一躍,仿佛乘風而起,直上云霄,瞬息間于空中連環(huán)劈出了十幾劍,如同群鳥自云端俯沖而下,只不過若是被這些鳥啄到,恐怕得添一道長疤。
朱英眼前一亮,喝道:“漂亮!”卻并不躲閃,長劍自身前平撥而過,劍光圓滿如輪,漆黑的殘影留在半空,好似一輪碩大的日蝕,將飛來的劍氣盡數(shù)絞斷,正是天絕劍第四式,掩日。
賀正也是頭一次見到此種破招之法,不由怔了一怔,而朱英身似電光,眨眼間已追了上來,黑劍上一往無前的鋒芒皆匯聚于劍尖,一式取月不偏不倚地直直刺來。
賀正見狀,剎那間身形斗轉,長臂展翼般打開,劍身劃出道內斂的銀光,四兩撥千斤地蕩開了這一招。
“鐺鐺鐺鐺鐺!”
二人不過片刻間,已來來回回走了十幾招有余,朱英察覺到什么,見縫插針地問:“鳥?”
賀正的一招一式中都似乎有飛鳥的影子,那恐怕就是他所學劍法的意。
賀正沒料到她如此敏銳,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本來學宮弟子的劍譜都是自己在天祿齋尋得的,也沒什么好藏著掖著,略一頷首:“雁飛劍法。”
朱英誠心夸贊:“好劍。”
“你也不差。”
話音未落,又已旋身襲來,劍光又快又輕,仿佛遼闊寒天之上掠過的一抹殘影,長劍破空之聲凄清,宛若孤鴻哀鳴,其形飄渺無痕,其意蕭瑟無際。
朱英這下真有些后悔四年來光沉迷于獵靈獸,沒找人切磋過了,靈獸雖兇猛悍斗,卻都是憑本能戰(zhàn)斗,沒什么精妙的招式,更別提以劍證道的意涵。賀正果然出類拔萃,這一劍與前面皆不同,已有了模糊的魂,靈氣與劍氣渾然一體,開光后期的充沛靈氣拂出,幾乎將郎豐泖設下的屏障都震得隱隱顫抖起來。
但是,還不夠。
電光火石間,朱英眼睛一眨不眨,雙唇微分,吐出口極輕的氣,手中長劍與她心意相通,頓時輕微地嗡鳴起來。
只見她踏上一步,黑劍縱起如白虹貫日,隨后筆直地掃開,桀驁不馴的劍氣暴虐沖出,咆哮著撲向朝她襲來的那一只孤鳥,仿佛要將其撕碎。
什么孤鴻悲泣,什么顧影自憐,百般執(zhí)念不過泡影,這一劍要將它們都踩在腳下,只剩最純粹的殺意。
斬妄!
“鏘!!”
劍氣勢不可擋地撕開了結界,駭人的殺意隨劍氣炸開,籠罩了在場每個人,弟子們皆頭皮一緊,仿佛此刻懸在劍鋒前的是自己的頭顱,就連郎豐泖也臉色驟變,身形陡然一閃,酒葫蘆的掛繩在劍鋒上繞了兩圈,生生勒停了黑劍,沒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朱英只感覺一道輕柔卻不可抗拒的巨力迎面推來,反應過來時人已經(jīng)飛到了墻上。
破草棚經(jīng)此一役,簌簌地發(fā)著抖,好像要塌,郎豐泖酒也不喝了,眼神也不醉了,手里掂量著朱英的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表情看不出喜怒,半晌沒說話。
賀正被他護在身后,連頭發(fā)都沒亂,只是臉色有些發(fā)白,眾多弟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皆噤若寒蟬,不知道現(xiàn)在算怎么回事。
朱英一骨碌爬起來,郎豐泖出手不重,撞飛到墻上對開光期修士來說也著實不痛不癢,拍了拍衣服站直道:“敢問中正,這樣算是過關嗎?”
“還過關,過你奶奶個腿,”郎豐泖脫口罵道,他原當朱英是哪個世家塞進來的寶貝疙瘩,本想讓這倆人互相挫一挫銳氣,沒想到弄巧成拙,正十分不爽:“小兔崽子,讓你比試,沒讓你殺人,下手知不知道輕重?”
朱英一頭霧水,好不冤枉:“我沒下殺手,剛才師兄若是擋不住,我就停手了。”
“誅心就不算殺人了?”郎豐泖瞪她一眼,將劍拋還回去,又呵斥周遭圍觀的弟子:“別看了,剛才那一段都給我忘了,忘得越快越好,這小兔崽子修的是破道,你們道心還沒立穩(wěn),別被她帶進溝里。”
朱英聽到了一陣抽氣的聲音,心中也很無奈,畢竟這里是三清山,承襲的是天師道祖的道法自然,乃最最正統(tǒng)的合道,破道在這的風評一向不好,無為子那般開明的算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破道與邪道只有一線之隔,是瘋子與怪胎才會走的歪路。
正在此時,草棚門被人一腳踹開,隔壁器道堂的女中正臉黑得像鍋底,拖著木屐噔噔噔地沖進來,深吸一口氣大喝道:“郎瘋狗,別人都在上課,你擱這拆窩呢?我一屋子學生刻了一半的銘文全毀了,你這老窮鬼拿什么賠?喜歡打是吧,來,我陪你打!”說罷真的開始擼袖子。
后面又跟著跑進來幾個驚慌的弟子,紛紛撲上去攔她:“中正!中正您別沖動!浪費幾塊精金而已,傷了和氣不值當!更何況真打起來,您也打不過他啊!何必呢!”
郎豐泖自知理虧,訕笑兩聲,點頭哈腰地賠禮道歉,好不容易把人請走了,扭頭掃了眾人一眼,皺起眉頭:“還傻站著干什么?都散了散了,自行練劍。”把眾人轟作鳥獸散,才對朱英道:“你,跟我過來。”
直到走出學宮外,來到一處無人的僻靜角落,郎豐泖才站住腳步,轉身問:“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朱英。”
“朱英,呵,還真是。”郎豐泖笑了一聲,“閭山朱氏的天絕劍,是不是?”
朱英極少從別人口中聽聞自家的名號,忍不住眼睛一亮,卻發(fā)現(xiàn)郎豐泖亂蓬蓬的頭發(fā)底下,那雙常年惺忪的眼睛已完全睜開了,內含著犀利的精光,正冷冷地審視著她。
“……是。”
“我記得朱氏早在六百年前就銷聲匿跡,放棄天絕劍了,怎么,原來只是做戲給外人看?”
“不,放棄天絕劍乃事實,只是弟子天生極陰之體,為護體續(xù)命,才重修了天絕劍道。”
“極陰?”郎豐泖狐疑地挑了挑眉,“不是說天絕劍只適合純陽嗎,什么時候連極陰之體都行了?”
“呃……”朱英心虛地移開視線:“弟子有些機緣。”
“不能說算了,我也不那么想知道。”郎豐泖煩躁地擺擺手,直奔主題道:“我只想知道,一個破道修士,跑來三清山做什么?這兒有什么值得你來的?”
“當然有了,”朱英驚訝道:“三清的中正博學多才,講課條理清晰,聽之令人受益匪淺,還有天祿齋的萬卷古籍,琳瑯軒的千箱寶庫,弟子至今都未曾找到盡頭,更別說山脈中各類靈獸靈草……”
“打住打住,”她活脫脫一副給人推薦三清知名景點的語氣,聽得郎豐泖腦殼疼:“誰問你這個了?行,那我換種說法,你怎么進來的,誰給你的弟子名牌?”
朱英遲疑了一下,沒立即回答,郎豐泖眼神微不可察地一暗:“哦?連這也不能說?怪了,學宮十年納一屆弟子,居然招進來一個別家宗門的修士,我覺得說不通,應該問,是誰把你偷偷塞進來的?”
“好像是……掌門。”
郎豐泖以為她說了個人名,還當自己沒聽清:“誰?張什么?”
“掌門。”朱英誠實道,“掌門說我可以留下來。”
“掌門???”
這虎背熊腰的糙漢差點把下巴摔地上,忽然之間人都站直了幾分,唯恐冒犯了什么似的,壓低聲音呵斥道:“胡說八道!掌門已經(jīng)閉關數(shù)百年了,你怎么可能見過他?!”
“我沒見過,是天乙長老轉告的。”
“你還認識天乙長老??”郎豐泖簡直快把眼珠子瞪出來,心想這姑娘要不是練破道練瘋了,要不就是嚇傻了,什么鬼話都敢亂說:“你一個開光劍修,從哪認識的內門長老?”
這就有些難以啟齒了,但如果他非要問清楚的話……朱英汗顏地說:“因為家父早與三清有約,我,呃,算是你們大公子的未婚妻。”
“……”
郎豐泖也沒想到,自己難得管一回閑事,居然能管到宋大公子的未婚妻頭上,實在是鴻運當頭。
不過這樣說來,聽說大公子身為純陽之體,與天絕劍道倒是絕配,為了天絕劍法與朱氏聯(lián)姻并非不可能,只不過三清為合道大宗,卻將后人送去學破道,此舉若仔細琢磨起來,倒是內涵頗豐……
郎豐泖只是粗獷,并不傻,短短幾息之間腦中飛也似的閃過無數(shù)念頭,正暗自沉吟,朱英覷著他臉色問:“請問中正問清楚了嗎,現(xiàn)在我能否參加仙會了?”
前不久才甩出“誰來都不好使”之豪言壯語的郎豐泖就這么感受了一把食言而肥的滋味,啞然半晌,憋屈地從牙縫里擠出字來:“行,當然行,哪能不行啊。”
掌門都搬出來了,誰還敢說不行?
朱英高興地行了個禮:“多謝中正!”
郎豐泖自己布衣草根出身,這輩子沒跨進過高高在上的修道世家的門檻,跟“大公子的未婚妻”沒什么好說的,敷衍地揮了揮手就往回走:“行了就請回吧,我還有一屋子小崽子要照看,告辭。”
朱英猶豫了一下,在身后叫住他:“中正留步,您先前說弟子誅心,弟子不明白,賀師兄當真受傷了?”
郎豐泖大步疾行的步子一滯,回頭斜睨她,半晌才意味深長道:“小丫頭,劍道本就有殺氣,破道更不受天理人倫所縛,劍道加上破道,你知道這條道會通到哪兒去嗎?你們朱家,從前在外面的名聲可不怎么好聽。”
朱英怔了怔,可稍微一想,卻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畢竟朱氏的道心名曰凌霄,本是睥睨天下的凌云壯志,但若不惜一切代價,只求凌架于萬物之上,就會變成……踐踏。
踐踏萬物,踐踏他人,踐踏自己,最后全數(shù)付之一炬,被這把暴虐的大火吞噬,朱氏全族便毀于此。
“弟子清楚,多謝中正提點。”朱英正色道。
郎豐泖嗤了一聲:“但愿你是真的清楚。對了,你那把劍古怪得很,分明就是一把碎劍,卻居然鋒利無比,能在破滅之前先破滅敵人,叫什么名字?”
“莫問。”朱英道。
郎豐泖莫名其妙:“這也是個秘密?我真服了你們這些世家子弟,得,不問就不問。”
朱英忍不住笑起來:“中正誤會了,并非此意,這就是它的名字。”
“我的劍,名叫莫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