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躍
之所以用這樣的標題,是為了能讓讀者通過聯想,很快了解到本書大概講的什么。它不是一本通常意義上的史書,而是用文學手法講述的紐約早年的故事,有些像野史或戲說之類。我們知道世界上有不少名城,如巴黎、北京、東京、倫敦和柏林等等,它們的早年都充滿了種種故事和傳說,那么紐約早年又是怎樣的呢?這便是本書通過特有的寫作手法所要告訴我們的。如果出版一套“世界名城早年的那些事兒”,那么從某個特定的方面講述歷史,讓人們更好地把握歷史發展的脈絡,了解其中發生的種種故事,必然是有積極意義的;如此,這本《紐約外史》必然就是其中之一了。
這里不妨先看看本書寫作的歷史背景,以便更好地認識書中的內容。早在1602年荷蘭曾派遣亨利·哈得孫前往北美洲尋找新的樂土,他1609年抵達紐約灣并沿河北上,隔年哈得孫帶著北美洲的土產和毛皮回到荷蘭。許多荷蘭商人對這片擁有豐富資源的土地產生高度的興趣并定居于此,荷蘭人以“新荷蘭”予以命名。1626年,荷蘭西印度公司用一些價值相當低廉的商品與印地安人交換,取得曼哈頓島的擁有權,荷蘭人在此建立家園,落地生根,將其命名為“新阿姆斯特丹”。1651年爆發英荷之戰,1664年英國打敗荷蘭,取得“新阿姆斯特丹”的領土,命名為“新約克”——即紐約——成為英國的殖民地。本書講述的,就是這段時期在三位荷蘭總督的統治下所發生的故事。
歐文的第一部作品《紐約外史》以“迪德里希·尼克博克”的筆名出版。這是一部具有獨特風格的詼諧之作,充分顯露出歐文的幽默才能。《紐約外史》出版后,歐文成為紐約文壇風靡一時的人物。在這之前,美國雖然獲得獨立已有三十余年,但在文學方面卻始終未能擺脫英國的束縛,創作出足以代表這個新興資產階級共和國的作品。歐文運用本國題材寫出的《紐約外史》這部具有民族特色的作品,對于促進美國民族文學的發展有著重要意義。本書是歐文的成名作。當年只有二十多歲的他就寫下這部不乏詼諧諷刺和歷史知識的書,擁有那樣非凡的思考與想象,不能不令人贊嘆!我們從中看到了作者非凡的才能和特有的個性,這對于全面深入地認識、研究這樣一位文學大家是不無益處的。
本書從第二部開始進入主體。作品的主旨是用幽默詼諧的筆調諷刺荷蘭殖民者,讓他們滑稽可笑的形象躍然紙上。于是我們看到,選取市政長官的標準是體重,包括身體和頭腦的重量,而一位高級市政官要身體肥胖才行。打仗時由于吃飯時間到了,個個煩亂不安,因為他們有一條祖先的定規:餓肚不打仗。為了打得很準,要求在看清敵人的白眼仁前不準開槍,而開槍時要閉上眼睛,掉轉腦袋!沖鋒時狠狠抽一口煙并噴出煙霧,以便在它的掩護下勇敢地發起進攻。為了更多占取土地,測量土地竟然用一個男人穿的馬褲,從而讓印第安人受到欺騙。熱心于美食的奧洛夫認為,“為了公眾事業好好地用餐是義不容辭的責任”,在吃飽喝足后,“他的言語充滿了仁慈與友誼”。“頑強者彼得”聽到敵人的無禮回答時,所給予的猛烈攻擊只是大肆詛咒一番,“如果不是壁壘相當牢固和彈藥頗能抵擋,他的詛咒必定已將一座座工事擊垮,火藥庫也會在那位暴躁的瑞典人的耳旁給炸毀。”殖民者為了證明自己擁有土地而強詞奪理,竟然認為土著人不是人而是野獸,把他們看成是“墮落無知、不會說話、嘴上無毛的黑種,僅僅是森林中的野獸,應該像野獸一樣被制服或消滅。”總督與敵人斗爭不是通過勇敢頑強的戰斗,而是“通過發表宣言性的、新穎廉價的戰斗方式”。法庭在進行結算評判時竟然依據賬簿的重量和厚度,令人捧腹!類似具有幽默諷刺意味、顯得荒唐可笑的地方書中不少,難怪大作家司各特說“我從極其幽默詼諧的《紐約外史》中獲得了罕有的樂趣”。
值得注意的是,歐文的這種幽默諷刺既具有歷史意義又具有現實意義,比如吃喝的問題,掠奪的問題,浮夸的問題,等等。“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成為自己那片小領地的絕對君主,如果愿意可以凌駕于法律和福音之上”,現今社會不也有著同樣的腐敗現象?“他們通常在豐盛的宴會上處理事務,所以履行職責時自然是仁慈寬容的。”看來,大吃大喝真是個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性的問題。“他們的職責是充當市政長官的苦力、役使或隨從,就像如今那些議員助理對于他們的主子一樣”,“只要他們一點頭,就能招來一群獵犬般的執法員和法警,這些人都是無賴,比他們追捕的罪犯還多十倍”,阿諛奉承,極力拍馬屁的現象在今天的社會中不也同樣存在?那些殖民者們不學無術,荒謬絕倫,唯利是圖,人類發展到今天我們不仍然能看到此類人的影子嗎。當然,歐文的幽默諷刺中自然帶有文學夸張。他不是為諷刺而諷刺,諷刺自然是為了讓人克服和改進不足。在有的地方歐文的描述十分深刻,引人思考。比如他對人類的戰爭、掠奪提出的問題即如此。最初人與人的打斗只是通過體力,赤手空拳。后來用石頭和棍棒,“戰斗顯得血腥殘暴起來”。再后來人類發明了上千種武器來防衛和攻擊,諸如鋼盔、胸甲、圓盾、劍、飛鏢和標槍,再后來是火箭和大炮。而今天人類的武器已競爭到什么程度,眾所周知,不言而喻。我在想,人類為什么要這樣呢?為什么總存在征服、掠奪的現象呢?請看歐文的如下文字,我們真的應該好好思考一番:“無知的野獸滿足于上天給予它們的自然力量。憤怒的公牛用角撞擊,正如它的先輩們那樣。獅子、豹子和老虎只用爪和牙來發泄狂怒。甚至狡猾的蛇也像上古時代的祖先一樣射出相同毒液,使用相同把戲。只有被賜予發明頭腦的人才有著一個又一個發現,不斷擴大、增加其破壞力,將神自身的強大武器據為己有,借助創造的東西殺害卑微的同胞!”
作為一名文學家,歐文在講述紐約的歷史故事時語言十分形象生動,不少地方栩栩如生,頗富文采。可以說這是他的文字的一大特色,它不僅體現在《見聞札記》和筆者翻譯、國內首次出版的《歐美見聞錄》等作品中,在本書中同樣能夠讀到。這是歐文的風格使然,閱讀中我們應注意更多地品味其語言的韻味和魅力。例如在談到自己隨意散漫的寫作方式時他說:“坦率地說,我發現始終不可能抵制那些令人愉快的插曲的誘惑,它們就像開滿鮮花的埂堤和芳香的涼亭,點綴在歷史學家塵土飛揚的路上,吸引他轉向一邊,讓他消除旅途的疲勞。不過我相信讀者將發現我總會再次拄起拐杖,用得以恢復的精神努力踏上使人疲倦的旅行,因而讀者和我本人都從這樣的消遣放松中獲益。”在談到本書的情況時他寫道:“我仔細篩選出假設的糠殼,拋棄寓言的稗子,它們太容易出現并將真理與健康知識的種子阻止。假如我急于吸引那些膚淺的大眾——他們像燕子一樣掠過文學的表層——或者急于把所寫的東西推薦給飲食過量的文學美食家品嘗,我就會寫得朦朧晦澀。”類似的描寫隨處可見,顯得生動活潑,趣味盎然。不過坦率地說并非整本書都充滿了魅力,作品的描述有時還讓人覺得有點冗長乏味,作者對此也承認。但無論是歐文的文學創作,還是美國的文學發展,這本《紐約外史》都是一部繞不過去的作品,可見它的歷史地位和價值。可以說凡是喜歡美國文學和歷史的人,都有必要閱讀本書。而這也是筆者克服困難,首次把它翻譯成中文的原因。能夠在翻譯上填補一點空白,讓讀者更深入全面地走進歐文,作為譯者自然是非常欣慰的。
閱讀本書,我們又看到了表現歐文特性或我稱之為“歐文元素”的東西。歐文是一位很喜歡探險、探索的人,我們發現這種個性在他小時候就形成了。他還是個幼小的學生時就偶然讀到有關探險的作品,并在父親的后院有了英勇的冒險。《魯濱遜漂流記》和《水手辛巴達》使他一心想去當水手。他渴望旅行,年少的他初次見到哈得孫河的種種美景時,狂喜不已。歐文后來游歷世界并寫下眾多充滿探險精神的游記精品,不能不說那是因為在他幼小的心中,早已埋下了將會大量萌發的種子。歐文又是一位富于同情的人,這樣的同情我在翻譯《見聞札記》和《歐美見聞錄》時注意到了,而本書也多處反映出他對印第安人所懷有的深切同情。一個個故事和傳說,表現出他們如何受到白人不公正的待遇與欺騙,被一步步趕出故土。白人獲得了利益,不斷發展起來,然而當年那些印第安人呢?作者的憐憫深深地包含在字里行間。我們看到歐文還是一個歷史知識非常豐富的人,尤其是他在年僅二十多歲時就寫下這部涉及眾多歷史問題的書,不能不令人驚嘆。正是由于他具備了這方面的才能,后來他才寫下《華盛頓傳》和《征服格拉納達》等不少歷史性的杰作。我們閱讀、研究歐文,應該充分認識到他所具有的上述種種特性與元素。
本書最后一章進行了全面的總結和告誡,對于如何看待三位統治者,從他們的故事中吸取教訓,以及如何看待本書的問題,作者提出了他的看法。
在筆者翻譯的眾多作品中,本書是又一個挑戰。我喜歡挑戰。我只能說自己盡力傳達了作者的基本思想與風格,或許讓讀者基本上了解、認識了歐文其人。正如某位資深編輯說,翻譯歐文的作品不容易,但這樣的硬骨頭又需要有人去啃,而我大概就是愿意啃這個硬骨頭的人之一吧。之所以愿意做這項艱巨的翻譯工作,如上所述是因為其中包含著重要的意義與價值。此書筆者于2012年翻譯完畢,此次重新閱讀、修訂,我仍然能感受到作品所包含的不小魅力和韻味。我在想,像這樣一個富有特色與個性的故事,如果改編成電視、電影,一定多么滑稽可笑,富有情趣!
這里就翻譯情況作點說明。翻譯上仍然采取筆者堅持的直譯、意譯有機地相結合的原則,盡量讓人讀到和感受到歐文的語言表述方式——這是文學作品的關鍵之一,筆者認為失去這點就失去了作品的靈魂和魅力。過分的“化”會讓原作特有的風格和韻味蕩然無存。只是,直譯和意譯——亦即異化與歸化——的度要盡量把握好,而這也是檢驗譯者功力的重要方面,稍不注意就會出現死譯硬譯的毛病。另外,對于個別地方的人名和地名,根據需要附上原文,便于讀者參考,因為有些地方不看原文難以理解。盡管筆者做出了努力,但錯誤和不足在所難免,誠懇希望廣大讀者不吝指正!
本書根據“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Knickerbocker's History of New York”翻譯。
2012年8月 初稿
2015年11月 修訂 于天府雄州·四川簡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