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老爺!”
汪好剛邁出兩步,突然倒吸一口涼氣、一把拽住鐘鎮野的袖口,力道大得差點把他袖扣扯下來。
鐘鎮野一驚。
他瞬間進入警惕狀態,卻在半秒后發現,汪好墨鏡后的眼睛瞪得溜圓,直勾勾盯著園門前那排锃光瓦亮的汽車。
她聲音壓得極低卻激動得發顫:“那是勞斯萊斯40/50 HP!全手工打造的直列六缸,整個遠東怕是找不出五輛!媽呀,這個時候它還能跑上路的!”
另一邊,雷驍已經一個箭步竄到那輛漆黑發亮的轎車旁。
他手指懸在車漆上方半寸處,像撫摸情人般虛撫著車身線條:“這散熱器格柵是原廠鍍鎳的,看這弧度——絕對是改良版!”
他忽然蹲下,不顧長衫下擺拖在地上,癡迷地盯著輪轂:“看這木質輪輻!純英國白蠟木,外面包著硫化橡膠胎——美麗!絕色般的美麗!”
鐘鎮野扶額。
“旁邊那輛才是真絕色!”
汪好眼睛亮了又亮,她踩著高跟鞋小跑過去,差點崴了腳也顧不上,指著那輛銀灰色轎車:“戴姆勒35匹皇家定制版!你看這銅質大燈——全車真皮內飾,連儀表盤都是象牙鑲邊的!這漆面保養得跟新出廠時一樣!不對!這就是新的!”
她開始發出小女生見到頂級偶像時的興奮尖叫。
鐘鎮野嘆了口氣。
差點忘了這茬。
以后怕是每去個歷史悠久的老副本,這倆都得和逛車展似的了。
無奈中,他只得左右打量、四下顧盼。
就在這時,他腕間的紅繩無風自動,山鬼花錢緊貼著皮膚燙得像塊烙鐵!
鐘鎮野猛地一驚,心中狠狠一揪,目光仿佛是受到某種力量的牽引般,下意識如刀般刺向馥園主樓二層——那里有扇半開的雕花窗,一道人影正靜靜佇立!
那身影模糊得像是融在光影里,連輪廓都看不真切。
鐘鎮野瞇起眼,卻連對方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
但是,一股強烈到幾乎實質化的情緒如潮水般涌來——那是混合著滿意、快樂與某種扭曲期待的復雜情感,針一般扎在他皮膚上。
“這是……”
可就在鐘鎮野試圖看清的瞬間,窗簾一晃,人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喂,別看車了?!?
鐘鎮野低頭假裝整理禮帽,快步走到兩個隊員身邊:“有人盯上我們了,二樓西側第三扇窗,雖然看不清,但那家伙對我們的情緒都快溢出來了?!?
雷驍聞言立即退后半步,狀似恭敬地替汪好撐著陽傘,傘面恰到好處地遮住三人表情。
他抬頭往鐘鎮野所說的位置望去,卻什么也瞧不見:“賓客會去那么?還是岺家的人?”
“先別管這些,進去就知道了。”
汪好說著,從珍珠手包里抽出燙金請柬,昂首挺胸走向門廊:“不看車了,辦正事。”
侍者剛接過請柬,她已經不耐煩地用象牙扇尖點向身后二人:“這兩位是我的保鏢,要跟著?!?
侍者鞠著躬將請柬遞回:“夫人恕罪,岺老爺的規矩,一張請柬只能進一位貴客?!?
汪好偏頭沖兩個隊友擠眉弄眼。
鐘鎮野與雷驍很清楚,她要開始編瞎話了。
“搞清楚,你知不知道我是……”
但她剛開了個頭,不遠處卻突然爆發一陣爭執。
“李處長,對不起,您不能帶人進去?!?
“本處長帶兩個隨從怎么了?!”
穿黑色制服的魁梧男人將請柬重重拍在登記簿上,他身后兩個穿制服的隨從虎視眈眈地瞪著侍者。
雷驍借著撐傘動作低語:“看他們穿的衣服,還自稱處長,是警務處的處長?”
另一位侍者不卑不亢地鞠躬:“李處長見諒,岺老爺的規矩,就算總督來了,也不能破。”
那李姓官員臉色變了幾變,最終竟真的一擺手,獨自進了園子。
汪好張著嘴僵在原地,象牙扇啪嗒掉在地上。
鐘鎮野眼疾手快撿起來塞回她手里:“夫人,您的扇子。”
汪好沖他擠眉弄眼,雖然一個字沒說,但鐘鎮野看得出來,她是在問自己怎么辦——人家正經大官都破不了例,自己編還能編出個啥?
正當他低眉琢磨是不是真要翻墻時,雷驍突然搶前兩步。
“老弟,借一步說話。”
他笑著遞上一根煙,攬著侍者的肩,走到了一旁,竊竊私語。
鐘鎮野與汪好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片刻后,侍者歸返,臉上卻已滿是溫柔的笑容,他收起請柬,側身讓路:“三位貴客里邊請——方才多有得罪,請別介意?!?
鐘鎮野、汪好兩人瞬間瞪大了眼。
“走走走!”雷驍拖起他們便往里走。
“不是,你怎么辦到的?”汪好驚得嘴巴能塞進雞蛋。
雷驍嘿然一笑:“我給他塞了幾枚金瓜子。”
鐘鎮野驚了:“就這?”
“這還不夠?”雷驍沖他擠了擠眼:“一個月才幾百塊,玩什么命???”
“大意了?!?
汪好扶住額頭,無奈道:“平時我但凡出現在這種場合,都不需要自己給小費的……”
鐘鎮野笑了笑:“這不更顯得汪總您層次高嗎?”
三人踏入馥園,迎面是條蜿蜒的漢白玉步道,兩側栽著修剪得宜的羅漢松。
晨霧未散,松針上凝著露珠,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金光,步道盡頭立著座太湖石假山,石孔間纏繞著淡紫色藤蘿,風過時簌簌落下一地花瓣。
繞過假山,眼前豁然開朗。
青磚鋪就的庭院里擺著二十余張紅木茶案,穿灰藍長衫的侍者正往鎏銀茶壺里添水,西側回廊下支著檀木畫架,幾位戴眼鏡的先生正對著那些山水畫低聲品評,空氣里飄著龍井與沉水香交織的氣息,混著女賓們手帕上的茉莉香粉,倒真襯得起雅集二字。
說起來,卻是瞧不見半點詭異味道。
鐘鎮野晃了晃腕間的山鬼花錢,那股滾燙早已不見,他再次望見主樓二樓那個小窗,看見的也只有飄蕩的簾子。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忽然朝三人靠近。
鐘鎮野下意識警惕,卻被汪好扭頭瞪了一眼。
“緊張什么?!?
她壓低聲音道:“一看就是來搭訕的,這種情況我熟,你們都閉嘴。”
不遠處的東側葡萄架旁,一個穿白色西裝的男子正朝他們大步走來,臉上掛著溫和陽光的笑容,他約莫三十出頭,梳著時髦的背頭,懷表金鏈在馬甲口袋外晃出刺目的弧光。
“這位小姐瞧著面生?!蹦腥嗽趦刹酵庹径ǎ沂职丛谛厍拔⑽⑶飞恚骸案覇柗济??”
鐘鎮野不動聲色地挪前半步,恰好擋住對方黏在汪好腰間的視線,雷驍的傘面傾斜角度,將男人伸來的手隔絕在陰影外。
“先生真是冒昧。”
汪好扇面輕搖,翡翠耳墜在紗簾后若隱若現:“哪有這樣問人名字的呀?”
“呵,是我唐突了?!?
男人輕笑道:“鄙人唐安,是個作家,不知小姐可否聽說過《晨莊殺人案》?正是鄙人的拙作,近日也賣出了很好的……”
“唉呀,寫懸疑小說的呀?”
汪好后退半步,作出一副怕怕的樣子:“我、我不敢看那些呢……”
男人的笑容有些僵在臉上。
“我姓汪,剛從南洋回來?!?
汪好適時用軟糯的嗓音說道:“唐作家,肯定是不認識我啦?!?
鐘、雷二人倒是被她的夾子音刮得渾身刺撓。
但唐安顯然十分受用,他立即又堆起笑容:“汪小姐如此美人,過去沒能認識,著實是鄙人之大憾;可今日得見芳面,此亦是人生之大幸……”
這股拽文的勁……
汪好上扶墨鏡、用黑鏡片遮住了自己翻白眼的動作。
兩人客套了幾句后,她露出笑容:“唐先生這么厲害、又是文豪,肯定與岺少爺相識吧?我早就聽說岺少爺的畫作驚為天人,不知道今天有沒有機會能瞧見?”
鐘鎮野注意到唐安嘴角微妙地抽動了一下。
“岺少爺確實擅畫人物。”
唐安從侍者托盤取來一杯清茶,指節在杯壁輕叩:“尤其是油畫,筆觸細膩得能畫出魂兒來?!?
他忽然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地湊近:“按岺老爺的習慣,雅集必會展示少爺新作——”
話音未落,主樓正門處傳來騷動。
六個穿靛藍短打的侍者合力抬著巨幅畫框緩步而出,鎏金畫框在陽光下灼灼生輝。
人群如潮水般向兩側分開,竊竊私語聲里,管家模樣的老者親手揭開猩紅天鵝絨罩布。
畫布掀開,人群中頓時響起一陣矜持卻又驚喜的呼嘆。
畫中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
圓臉盤,月牙眼,穿著洗得發白的麻布衫坐在槐樹下搖蒲扇,陽光透過葉隙在她臉上投下細碎光斑,她正沖著畫外笑,左頰擠出個小小的梨渦。
最尋常的市井女子,最樸素的裝扮。
可那筆觸里浸著化不開的癡纏。
油彩堆疊出衣褶里流淌的光暈,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陰影纖毫畢現,她握扇的指尖泛著珊瑚色,仿佛下一秒就會動起來,背景里模糊的街景用了大量灰調,唯獨人物籠罩在蜂蜜色的光暈中,像是黑暗里唯一發亮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