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揭開之時,方才還擠在汪好身邊獻殷勤的唐安,早已與人群一起快步擠到前排。
鐘鎮野三人知曉此時不能顯得太不合群,于是一同擠上了前。
他們還未靠得太近、細細打量那畫作,便見唐安推了推金絲眼鏡,忽然高聲贊嘆:“妙啊!這光影處理簡直神乎其技——你們看裙擺褶皺處的反光,完全是倫勃朗式的用光手法!”
一位蓄著山羊胡的老者顫巍巍掏出放大鏡:“色彩過渡竟如此自然,這肌膚質感,莫不是用了威尼斯畫派的罩染技法?”
“是勃魯蓋爾的影子。”穿格子馬甲的年輕人突然插話,手指在空中虛劃著:“但構圖分明是受浮世繪影響,你們看背景的透視處理……”
鐘鎮野聽得云里霧里。
唐安不知何時已退回三人身側,搖頭晃腦地低語:“此畫肌理層次豐富,色層透疊如琉璃,實乃融貫中西之佳作!”
他說話時眼睛卻黏在汪好身上:“汪小姐正是為岺公子畫作而來,您以為如何?”
汪好墨鏡后的嘴角抽了抽:“這個嘛,我想……”
她還沒來得及開始說,便被打斷。
“諸位雅士——”
主樓大門處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踱步而出,活像一尊鍍了金的彌勒佛,只看眾人瞬間挺直的腰板、朝中年人投去的熠熠目光,便知此人正是如今的香蘭市首富,岺向文岺老爺。
他那圓潤的臉龐泛著健康的紅暈,下巴疊著三層褶子,一笑起來眼睛就瞇成兩條細縫,一身團花馬褂裹著發福的身軀,金絲眼鏡掛在肉乎乎的鼻梁上,鏡鏈隨著他走路的動作一晃一晃。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保養得極好的手,十指如嫩筍般白胖,右手拇指上戴著一枚翠得能滴出水來的扳指,他朝眾人拱手時,扳指在陽光下閃著富貴的光澤。
“就那塊玉扳指。”汪好湊近自己兩個隊友,低聲道:“咱們那時代,夠換一套房,一線城市的。”
鐘鎮野倒吸了口冷氣。
“犬子這幅《槐下》,足足畫了三個月。”
另一邊,岺向文撫掌笑道,“今日茶會,正是請各位品鑒,更盼才子們能賦詩相和。”
他環視眾人,金絲鏡片后的眼睛彎成細縫,“好詩當與畫作同傳后世啊!”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陣歡笑附和聲,唐安也興奮地撫掌應是。
汪好借著扇子遮掩,對鐘鎮野咬耳朵:“油畫配古詩?這搭配真夠魔幻的。”
雷驍在另一側冷笑:“老狐貍,分明是借文人的嘴給他兒子抬轎子,這還有政商兩界名流,方便傳播吶。”
“不給彩頭也有人寫?”鐘鎮野不太懂這些,低聲道:“不都是斗個詩什么的,評價最好的給點……”
他話未說完,便見前排突然竄出個白發老頭,老頭激動得胡子直顫,當場吟道:
“槐蔭搖翠掩朱顏,”
“素手執扇勝天仙。”
“丹青妙筆傳神韻,”
“疑是洛神落凡間!”
掌聲雷動中,岺向文鄭重作揖:“多謝張校長賜詩!”
那老頭頓時紅光滿面,仿佛年輕了十歲,連連作揖還禮。
汪好噗嗤一笑:“瞧見沒?岺老爺一句謝,比真金白銀還管用。”
鐘鎮野無奈搖頭苦笑。
原來是這么個事,商人蹭雅、文人蹭名利,各有所得。
接下來場面愈發熱鬧。
穿長衫的商人踱步上前,捻著八字胡吟道:
“畫中美人賽貂蟬,”
“看得老夫心發顫。”
“若能娶得此嬌娘,”
“散盡家財也心甘!”
噗!
雷驍一秒前還在喝著侍者遞來的茶,此時直接一口噴了出來。
“哈哈哈!”
岺向文笑得渾身肥肉直顫,卻并不給人嘲笑譏諷的感覺,反而好像真的是開心一般:“劉掌柜好雅興!好雅興啊!”
唐安不知何時已湊到汪好身邊,低聲道:“汪小姐,這詩粗鄙不堪,平仄都不對,實在有辱斯文。”
他說話時,手指不停地摩挲著懷表鏈子,眼睛卻一直往汪好腰身上瞟。
汪好沖他眨了眨眼:“唐先生高見。”
雷驍在后面偷偷捅了捅鐘鎮野的腰,兩人對視一眼,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也是辛苦汪總了。
接著,一位戴圓帽的洋派女士款款上前,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文朗誦道:
“O lady fair beneath the tree,”
“Thy smile doth haunt my memory.”
“Would that my brush could capture thee,”
“As perfectly as this I see!”
岺向文拍著手,肚子上的肉跟著一顫一顫:“Wonderful!Marvelous!李夫人這英文詩,當真是……當真是……”他卡殼了一下,隨即拍腿大笑:“當真是洋氣得很啊!”
唐安立即俯身在汪好耳邊道:“這詩模仿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卻只得其形不得其神。汪小姐若是喜歡,改日我為你作一首真正的英詩。”
汪好干笑兩聲:“唐先生真是……博學。”
這時,一個梳著中分頭的青年突然沖到畫前,一甩頭發,張開雙臂作陶醉狀:
“啊!光!影!色彩!”
“在畫布上跳舞!”
“啊!藝術!生命!”
“在我的血管里爆炸!”
全場一片寂靜。
岺向文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熱烈的掌聲:“好!好一個……新派詩人!”
他擦著額頭上冒出的汗珠,那枚扳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雷驍在后面捂著嘴,笑得直不起腰,鐘鎮野拼命掐自己大腿才忍住沒笑出聲。
唐安趁機又湊近汪好:“這種詩也叫詩?連基本的格律都沒有!汪小姐,不如聽聽我作的——”
說著,他整了整領結,深情款款地念道:
“你似畫中仙,”
“我如癡人戀。”
“愿化丹青色,”
“常伴你身邊。”
念詩時,他還不停朝汪好這里拋媚眼,汪好墨鏡后的眉頭跳了跳,強忍著沒翻白眼:“唐先生……好詩才。”
“有趣,太他娘的有趣了。”雷驍將手搭在鐘鎮野肩膀上,笑得不停擦眼淚:“他奶奶的,副本里還有這種戲碼,不枉來一遭啊!”
鐘鎮野正笑著應和,忽然覺得后頸發涼!
并非山鬼花錢的警示,而是來自習武之人的第六感,這一瞬間,他仿佛感覺到有人在緊緊盯著自己,隨時可能出手!
他猛地四下打量,卻只看見隨風搖曳的紫藤花架、以及歡笑的人群。
鐘鎮野皺了皺眉。
那種被窺視的感覺揮之不去,可四下張望,除了沉浸在詩會中的賓客們,再無他人。
“怎么了?”雷驍稍斂笑容,注意到他的異樣,輕聲問道。
鐘鎮野搖搖頭:“沒事。”
這種感覺,還與方才被二樓人影盯上時不太一樣,他不能確定究竟是怎么回事。
茶會上的詩作一首首頻出,還有人自愿當起了“書記員”,拿著紙筆將眾人所作之詩抄寫下,有些字句之處聽不清的,方才那些作了詩的文人雅士們還需大聲地“大作”重復朗誦幾遍。
汪好不知何時擺脫了唐安,擠回兩個隊友身邊,拿眼白狠狠剜了他們一下:“就老娘受苦,你們看戲很爽是吧!”
“那你這不是融入得很好嘛!”
雷驍咧嘴笑道:“怎么樣,汪總虛與委蛇了半天,有好結果嗎?”
“有啦有啦。”汪好撇嘴道:“唐安告訴我,這個寫詩環節每次都會有,而且是岺書岺少爺本人要求的,這位畫癡是想通過這個環節,看看是否真有讀懂畫中真意的知己。”
“啊?”
雷驍瞪大了眼:“這種方法?他難道不知道,來這的,全是拍他爹馬屁的人?”
“所以才更顯知己難求。”鐘鎮野微微瞇眼:“這是不是意味著,如果我們寫出一首屬于‘知己’的詩,就有可能見到岺少爺?”
“應該可以吧?至少是有希望。”
汪好拿小扇遮著自己嘴,投來一個好奇目光:“怎么,你會寫?”
“我是保鏢,怎么也不可能上前寫詩。”鐘鎮野笑道:“不過詩,咱們確實是有的。”
汪好與雷驍一怔,隨即立即恍然大悟!
“好哇,這招上個副本就用過了,這次你還用!”雷驍沖他豎了個大拇指:“不過好用的就是好招!”
“那我來吧。”汪好笑道:“線索既然將咱們引導來了這個茶會,岑少爺必定是關鍵人物——就讓我,來做他的知己!”
她將象牙扇“啪“地一合,踩著高跟鞋上前兩步。
她摘下墨鏡,沖眾人微微一笑:“諸位雅興正濃,小女子也斗膽獻詩一首。”
庭院里的交談聲漸低,幾位賓客禮貌性地投來目光,唐安好奇地湊近了些,手指習慣性地摩挲著懷表鏈子。
“汪小姐也會作詩?”他聲音里帶著幾分期待:“倒是要洗耳恭聽了。”
岺向文依舊保持著彌勒佛般的笑容,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他做了個請的手勢,肚子上的錦緞馬褂隨著動作泛起波紋。
汪好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那幅《槐下》。
畫中女子含笑的梨渦在晨光中格外生動。
“癡心人兒畫牢籠。”
她聲音清亮,第一句便讓竊竊私語停了下來。
雷驍與鐘鎮野交換了個眼神——這正是系統給出的判詞開頭!
上個副本時,他們就試過用系統給的判詞來忽悠人,效果拔群,這次的判詞中有個“畫”字,而這畫明顯是劇情中的關鍵點,這時候拿出來,大概率便是點題之詩。
“水月鏡花繡枕中。”
汪好指尖輕點扇骨,目光若有所思地掠過畫中女子衣襟上的暗紋。
庭院里的文人們開始認真聆聽。
山羊胡老者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洋派女士扶正了歪斜的圓帽,岺向文臉上的笑容未變,但那雙瞇縫眼微微睜大了些。
“四更燈影描眉細……”
汪好緩步繞到油畫另一側,翡翠耳墜在頰邊輕晃。
“原是相思縛春風。”
最后一句落下時,露出一個燦爛,朝岺向文微微頷首,全場靜了一瞬,繼而響起禮貌性的掌聲。
這首詩當然是要比方才那些“文人雅士”的詩作要好上太多,但要說多么驚艷倒不至于,事實上,就算真的驚艷,以在場眾人的文學造詣,也未必能聽出來……
關鍵是,在眾人看來,這首詩,并沒有那么貼合畫作。
除了第一句外,什么繡枕中、什么四更燈影,什么相思春風……畫里哪有?!
不過這種場合,自然也不會有人批評,加上汪好容貌姣美、氣質端莊,大家給點禮貌掌聲,便也是了。
然而,就在這時,主樓的大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清朗的贊嘆!
“好詩!真是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