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一路往北開，過了山海關，算是進到東北的地界了。窗外的土地上，由裸露的黃色漸漸變成了白色。萬蕭知道，他快要到目的地了。
萬蕭下了火車，從閘機口出來，表弟看到萬蕭后，向他跑來。表弟比萬蕭結婚那時候高多了，那時候剛到萬蕭肩膀，現在快超過萬蕭了。
“你媽呢？”
“我媽在家做飯?！?
“你自己來的？”
“我和我爸一起來的，我爸在門口抽煙?！?
萬蕭和表弟一起出站，姨夫在門口抽煙。見萬蕭出來，姨夫遞給萬蕭一根煙，問：“自己來的？”
“嗯?！?
“吵架了？”
“辭職了，回來看看?！?
火車站離小姨家不遠，步行二十分鐘能到家。
“遇到什么事情了？”
“給自己放個假，休息幾天?！?
“你的心事全在臉上。”姨夫說，“我天天與半大小子打交道，哪句話真、哪句話假，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結婚壓力大，要還房貸，還要養孩子。”
“你不是有住房公積金嗎？”
“沒有?！?
“打算找什么樣的工作啊？”
“回家，去錢潔家工廠上班?！?
“你有學歷，有經驗，換一家待遇好一點的公司，也比回家去工廠工作強啊！”
“這不是指望人家吃肉，我能喝口湯嘛！”
“你爸媽什么意思？”
“我媽希望我自己找工作，我爸讓我回家上班。”
“你怎么想的？”
“錢潔也希望我回家，少數服從多數，還是回家吧！”
“年紀輕輕，沒有自己的主見，還少數服從多數！”
到家時，小姨做了一桌子菜，說：“你姥姥姥爺和大舅要過來，我說明天去你大舅家吃飯?！?
“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比f蕭笑著說。
“誰說不是呢，一轉眼成大人了?！毙∫陶f，“你弟弟戴的帽子眼熟吧？”
“我小時候戴過，帽子上的皮繩讓我“吃”了。”
“小時候沒東西在嘴里，開始咬帽子了?！?
吃完飯表弟去睡覺了，明天上午要去補習英語。
萬蕭幫忙刷完碗，大家坐在客廳里聊天。
“辭職之后有什么打算？”小姨問。
“去錢潔家工廠上班?！?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上海有一家公司，明天我幫你問一問?！?
萬蕭剛畢業時，小姨說有一個朋友的朋友，在上海的一家物流公司上班，想介紹萬蕭去那里，當時萬蕭正在寫小說，后來再說這件事情的時候，萬蕭已經上班了。
“算了?！?
“孩子說，他爸和他老婆讓他去她老丈人家工廠上班，姐夫的意思是希望將來能給他留下些東西?！币谈刚f。
“我見過這么多人，你說的這種可能性不高?！毙∫陶f，“她是不是還有一個弟弟？”
“對?！?
小姨點點頭，問：“打算呆幾天？”
“周一上午的火車?！?
“來了就多玩幾天，散散心?！毙∫陶f。
“權當過周末了?！?
“早點睡覺，明天下午讓你姨父帶著你和你弟弟，出去轉一轉。”
“好?！?
萬蕭賴床到九點多才起來。客廳里，姨父正在廚房收拾衛生，小姨去與合伙開的機構幫忙。
“桌子上有油條、包子和豆漿，想吃什么吃什么。”
“好久沒睡這么舒服了?！?
“咋，上班還睡不好覺了？”
“前段時間失眠很嚴重，性格暴躁，去看了心理醫生，醫生說我壓力太大?！?
“晚上吃飯時，讓你大舅開導開導你。”
“現在已經好了?！?
十一點，姨父帶著萬蕭去接表弟。距離補課班不算遠，步行二十多分鐘就到了。萬蕭和姨父在外面抽煙，姨父問：“現在結婚了，什么感受？”
“不知道別人的婚后生活是什么樣，我結婚后三個多月后買了房子，一個多月后有了孩子，轉年三月份房子裝修，所有花錢的事情一股腦襲來?！?
這時，表弟背著書包，蹦跳著走來。
“咱們把書包送回家，去巴洛克吃包子?！?
“巴洛克？”
“你應該是第一次去?！币谭蛘f，“上次帶你表弟去玩，那時候他剛上小學的時候。”
姨夫家以前在道外，后來搬到了南崗，搬走后很少去玩了。
表弟把書包放好后，三人坐地鐵出發。四十多分鐘后，地鐵到站了。下了地鐵，先去包子鋪吃包子。包子鋪人很多，需要排隊。
“他們家包子很有名氣。”姨父說。
等了半個多小時才排到三人。坐好后，三人分別點好包子，姨父又點了兩道菜。包子上來后，萬蕭吃了一口包子，不禁點頭，說：“這么多人排隊吃包子是有道理的?！?
吃完飯三人在巴洛克散步，看了博物館。路過賣馬別爾冰棍的地方，萬蕭買了三根。到古玩城門口時，表弟走不動了，姨父說：“逛完最后一站，咱們去你大舅家。”
表弟走不動了，萬蕭在一層轉了一圈就離開了。
“出發，去大舅家。”表弟突然有了活力，舉著雙手說。
在大舅家門口的超市里，萬蕭買了水果和一箱牛奶。
到大舅家時，大舅正在做飯，小姨已經到了，姥姥姥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剛才還說讓孩兒她小姨給你們打電話，問問你們到哪兒了，剛拿出手機，你們就到了。”舅媽說。
“帶著他們去了一趟巴洛克。”姨父說。
進屋換好衣服，萬蕭去廚房給大舅打下手，大舅說還差一個菜出鍋，讓萬蕭把廚具洗干凈。
“怎么沒帶老婆來??？”舅媽問。
“自己出來轉轉，散散心?！?
“吵架了啊？”
“沒有。”萬蕭說，“剛辭職，換了一份工作，空窗期，回來看看?！?
表弟和表妹在房間里又蹦又跳，小姨讓表弟輕一點，不然樓下來抓走他，表弟說：“他要是來抓我，我就報警。”
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
“吃飯了?！贝缶苏f。
萬蕭端著最后一道魚，走在大舅的后面。
“窗戶外面放著冰鎮的啤酒呢，拿進來。”大舅對萬蕭說。
萬蕭打開窗戶，從外面的臺子上把啤酒拿了進來。打開后，每個人面前都放了一瓶。
“謝謝熱情款待。”萬蕭舉起酒杯說。
“也歡迎你常來做客?！本藡屨f。
“把你的癥狀告訴你大舅，讓你大舅給你診斷診斷?！币谈刚f。
“咋的了？”大舅問。
“壓力大，失眠?！比f蕭說。
大舅點了一下頭，說：“這個癥狀有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個方面是你爸媽沒給你一個優渥的生活環境，但他們含辛茹苦地撫養你長大成人，已經超過了全國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父母了，第二個方面是你能力不夠，畢業之后你有沒有繼續學習，提升自己的能力？還是和別人一樣，下班之后打游戲、刷視頻？”
“一直在學習，下班之后會看書，加班除外?！?
“那你有沒有做到精通某一件事情？”
“還沒有?！?
“所以說，這就是問題的關鍵?！贝缶苏f，“我們不可否認，一些人憑借著好運氣過上了富裕的生活，但如果你把一件事情做到極致，莫要說你生活在鬧市，就算是你生活在深山老林里，找你的人也能踏出一條路，還得拿著錢求你出山?！?
萬蕭聽懂了，點點頭說：“胡大夫妙手回春?！?
“必須的必??！”大舅說，“心結解開了，能吃飯了吧？”
“能吃飯了?！比f蕭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今天涼菜有點咸?！贝缶苏f。
“飯局結束時，盤子一定是空的。”萬蕭說。
“年輕人，很聰明嘛！”大舅說。
萬蕭很開心，喝多了，從大舅家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姥姥姥爺說讓他晚上在這兒住下，小姨說后天早上從她那里走，近一些。
坐在出租車上，姨父告訴萬蕭：“如果要吐，提前說話，讓師傅停車?！?
萬蕭迷迷糊糊地點點頭。
“沒事，反正喝多了，晚上我給拉走，啥時候醒酒啥時候給我洗車。”師傅開玩笑地說。
“不能夠，師傅是好人?！比f蕭搖頭晃腦地說。
“晚上幾個菜啊，喝成這樣?！睅煾祮枴?
“涼菜都吃了，都吃了。”萬蕭說。
“遇著啥開心事了，喝這樣?！?
“來旅游來了，玩開心了。”
下車后萬蕭吐了，吐完整個人清醒了不少。姨父扶著萬蕭回到家，讓他去漱漱口。
“今天喝開心了，胡大夫也針對你的癥狀開出了藥方，回去好好治療?！币谈刚f。
“沒問題?！比f蕭正洗著臉，突然挺直腰板說。
“洗完臉去門外，我等你?！币谈刚f。
“又出去抽煙?！毙∫陶f。
“陪孩子抽一根?！币谈感χf。
萬蕭洗完臉，走到步梯間，整個人沒了醉意。
“醒酒挺快??！”姨父說。
“喝幾瓶啤酒，還沒斷片，借著酒勁撒撒潑。”
姨父欣慰地點點頭，對萬蕭的分寸感表示肯定。
萬蕭抽完煙就回房間睡覺了。床是上下鋪，表弟睡下鋪，因為萬蕭起床比較晚，如果睡下鋪，表弟害怕影響萬蕭睡覺。
萬蕭正做夢，聽到頭頂傳來聲音，說：“哥哥，起床了，一會兒去中央大街?！?
萬蕭睜開眼，看到弟弟正半弓著身子叫他起床。萬蕭揉揉眼，說：“好?！睆姆块g出來，萬蕭聞到了香味，說：“好香??！”
“煎的牛排。”姨父說，“先去洗漱，洗漱完就能吃飯了。”
萬蕭關上門，在刷牙，表弟坐在旁邊上廁所，表弟問：“哥哥，臭嗎？”
“我還能堅持住?！?
“我堅持不住了?！?
萬蕭洗漱完出來，架好桌子、搬來板凳，去廚房幫忙端菜。
“一人兩塊牛排，一碗面條?！币谈刚f。
弟弟狼吞虎咽地吃牛排，姨父說弟弟吃飯不儒雅，萬蕭說弟弟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說完，萬蕭夾了一塊兒牛排給弟弟，弟弟說不要，萬蕭說：“我過了你這個年紀，吃啥都胖，讓這份營養去它該去的地方?！?
吃完飯，三人全副武裝，向中央大街出發。
萬蕭去過兩次中央大街，都是夏天。大三那年，萬蕭四月末來過一次中央大街，當時有一位作家在新華書店開簽售會，他和室友一起過來參加。事情雖然只過去了不到四年，但回想起來，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沒有冬天來過中央大街吧？”姨父問。
“沒有?！比f蕭說，“上次冬天咱們一起去了太陽島?！?
“四五年前了吧，那時你弟弟還上小學呢！”
“以前覺得大學里有各種規矩約束著，現在想起來，還是大學生活好啊！”
“你剛上大學時，我和你姨希望你找個女朋友，談一場甜甜的戀愛。”
“現在是來不及了?！?
三個人走到了當初萬蕭參加銷售會的書店，萬蕭說進去看看。書店沒什么變化，變化的是推薦的書變了。他清楚地記得，從書店出來，他遇到了一個攝影大爺，大爺說，他的攝影作品得了三等獎，拍攝的內容是松花江的日出，可惜的一點是大爺沒有帶照片出來。
“如果讓我重新來一次，我一定不會是現在的生活。”萬蕭小聲感慨道。
他突然想起了宿舍的那位大哥，當時他開玩笑說：年輕人沒有經驗，等有了經驗就不年輕了。
從書店出來，萬蕭又買了三根馬迭爾冰棍，說：“再讓我最后嘗一嘗生活的甜蜜吧！”
“臭小子，你才多大啊，好像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一般！”
萬蕭走累了，找地方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觸景生情，曾經以為過去的事情會慢慢遺忘，再次遇到時還會有所觸動。
“我剛出去找工作時，遇到了大學里比較喜歡的女孩，她也喜歡我，因為種種原因，始終沒有在一起，后來在大明湖遇到了，她要結婚了，她老公是當地人，在大明湖附近有房子。當時心中很不服氣，覺得年輕人憑借著努力也能過上想要的生活。后來才知道，生活不是這樣的。”
“你覺得生活是什么樣子的？”
“越富有的越富有，越貧窮的越貧窮。”萬蕭說，“生活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萬蕭苦笑了一下，說：“我原本以為出了新手村會有一番天地，萬萬沒想到，不僅沒打出好裝備，還被小怪耗低了血量，甚至無法回血，就只能看著血量在不停減少?！?
“游戲玩多了吧！”
“原本看著光芒萬丈的東西很美好，但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圍，擁有便是一種痛苦。”
“別感慨了，快想想中午吃什么？”姨父問。
“正宗的東北菜。”萬蕭說。
“附近正好有一家?！币谈刚f。
從中央大街出來，坐了兩站公交車，又走了一段距離，來到了一家東北菜館。進屋后，姨父讓萬蕭點菜，萬蕭點了鍋包肉、大豐收和酸菜五花肉，姨父點了一份大拉皮。他們坐在靠門的位置，萬蕭去拿飲料時準備結賬，姨父看到了，急忙走過來拉走萬蕭，最后萬蕭還是付了錢。以前在上學，不掙錢，吃飯不花錢就不花錢了，現在萬蕭上班掙錢了，不能總讓姨父花錢。
鍋包肉上來后，萬蕭吃了一塊兒，不斷發出“嗯”的聲音，吃完一塊兒后，說：“這個味道才是正宗的鍋包肉?！?
老板娘上酸菜五花肉時，萬蕭比了一個大拇哥，說：“咱家的鍋包肉真好吃?！?
“孩兒啊，咱家在這街上干了十年了，來吃過的人都說好吃?！?
萬蕭沒少吃菜，一小碗米飯都沒吃完，等他感覺到吃飽的時候已經吃撐了。
吃完飯，姨父問：“還逛一逛嗎？”
萬蕭拍拍肚子，說：“已經走不動了?！?
表弟有模有樣地學著萬蕭，說：“我也走不動了?！?
“那咱們回家?！?
萬蕭和表弟齊聲說：“好。”
回到家，萬蕭坐在沙發上陪表弟看動畫片，姨父在整理背包，四點要坐火車回學校了。
“晚上不用做飯，你姨在外面買了飯?！币谈刚f。
“好?！?
陪表弟看電視到六點十分，小姨到家了。左手拎著打包好的烤串，右手拎著哈爾濱紅腸。萬蕭從沙發上站起來，去接小姨手里的東西。
“這段時間太忙了，沒時間帶著你到處轉一轉。”小姨說。
“已經很好了。”萬蕭一邊說，一邊把東西放在了桌子上。
架好桌子、擺好凳子，開始吃飯。
“還是東北的燒烤好吃。”萬蕭說。
“是口味好，還是心里美??？”小姨問。
“都有。”
吃完飯，小姨讓表弟去洗個澡，洗完澡回房間睡覺，明天要早起上學。表弟去洗澡了，萬蕭收拾干凈桌子后，等表弟洗完澡再洗碗。
“不多待幾天了？”小姨問。
“不了。”萬蕭說。
“對于自己未來的人生規劃一定要深思熟慮，你的人生剛剛起步，不要蹉跎了現在的時光?！?
萬蕭點點頭。
“真羨慕你這個年紀，有精力、有沖勁，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發現，好多事情力不從心了。”
表弟洗完澡出來了，小姨讓表弟去把頭發吹干，表弟說想讓頭發自然風干。表弟坐在小姨的旁邊，小姨問：“今天復習英語單詞了嗎？”表弟說他困了，要去吹干頭發睡覺。
表弟吹完頭發回房間睡覺。小姨從冰箱里拿出兩瓶啤酒，又去廚房拿來剛才沒吃完的串，說：“聊五塊錢的？”
萬蕭笑著說：“好?！?
“你現在有什么打算？”小姨問。
“知道要努力，但不知道朝著哪個方向努力?！?
“我和你說的上海那家公司有沒有意向？”小姨說，“通勤麻煩一些，但工資很可觀。”
萬蕭搖搖頭，說：“如果現在沒結婚可以去，現在結婚了，去的幾率渺茫?！?
“為什么？”
“錢潔不想離開家，覺得在家里有安全感。我也想讓她跟著我一起出去闖一闖，她說自己一沒學歷，二沒技術，除了進工廠或是當前臺，沒有什么太適合她的工作。比起讓她出門工作，她更想我回家工作?！?
小姨吃了一口烤串，沒再說話。
喝完酒，萬蕭去洗澡，出來時，小姨說：“紅腸放到背包里了?！?
“謝謝小姨?！?
“明天幾點的火車？”
“上午九點?！?
小姨點點頭，回房間睡覺了。
萬蕭定了七點半的鬧鐘，鬧鐘響了后就起床了。萬蕭去拿背包，看看小姨買了多少紅場，結果摸到了一個信封，信封里裝著五千塊錢。萬蕭輕手輕腳地把信封拿出來，放在了表弟的書架里，拍了照片。
萬蕭從房間出來，桌子上擺著煎蛋和牛排，小姨在廚房刷鍋。小姨專門請了一天假，去送萬蕭。
“睡醒了，吃飯吧！”
萬蕭坐下吃飯，小姨從廚房出來，問：“還需要什么東西嗎？一會兒去樓下超市買一點?！?
“不需要了?！?
吃完飯，洗漱完已經八點十分了，兩個人換好衣服步行去火車站。萬蕭進站后，向小姨揮揮手，小姨也向萬蕭揮了揮手。
上車前，萬蕭給小姨發消息，說：姨，我把紅包放在弟弟的書桌墊下面了。
小姨回：這是你大家的一點心意。
萬蕭發：回來看看已經很開心了。
萬蕭站在車廂外，緊緊地盯著站牌，復雜的心情匯聚在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