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石牛的房子只隔著兩塊地的一戶人家,四口人全都出門打工了,委托石牛照看家里的老房子。作為酬勞,石牛種稻谷需要的糞,可以挖那戶人家豬圈里已經有三四年的豬糞。每隔一段時間,石牛都會到他家院子里看看。木房子只要沒人住,爛得很快,屋頂的瓦不知道為何總是大塊大塊的掉落,下雨天雨水順著檁條漏進屋去,樓板被水浸泡后,一兩年就腐爛了。院壩里的草長得很快,開春時鏟得干干凈凈的,沒人打理到了秋冬草就有半人高,即便打了水泥地平,草也會想盡辦法從縫里鉆出來。這樣整家整家外出打工,把房子空著的家庭越來越多,石蓮寨是這樣,周圍其他村寨也是這樣。在豬圈里裝糞時,石牛不禁感嘆,曾經為了立大房子,修大豬圈,整個寨都動起來,大家互幫互助,去四五公里遠的地方,翻山越嶺,爬坡上坎的抬回來一根根木頭,寨子里一個年輕小伙子,還被木頭壓傷了腰,癱瘓在床年紀輕輕就去世了。大房子立好,后來又開始修磚墻房子,大家又把木房拆了修磚墻房。不管是去買磚買砂子,還是在家里弄石頭打砂子,修房子的人家,也都費了很大的勁,有的房子才修個框架出來,家里就欠下了一大屁股債,不僅沒錢裝修,還得抓緊出門打工掙錢還債。在外做那些最臟最累的活,媳婦忍受不了那種辛苦,也跟別人跑了,回到家里來,房子是空空的框架,家也空空了。房子修好不再折騰房子后,又開始興起搞養殖,修雞圈、修豬圈、修羊圈、修牛圈,一時間石蓮寨似乎家家都搞起了養殖,沒堅持幾年,養豬的豬遭豬瘟、養雞的雞遭雞瘟,豬羊雞鴨大群大群的倒在圈里。瘟病一過,養殖的人幾乎血本無歸,銀行欠的貸款每年還得按時去還利息,又只得無可奈何的關起圈門全家出門打工掙錢還貸款,一通的養殖熱潮就只剩下這些空空的圈。為了能有棟遮風避雨的房子,為了能在大山的家里就能掙到錢,石蓮寨的每戶人家都想盡了各種辦法,折騰了不少的事,可沒有多少本錢的山村家庭,哪能經得起幾番折騰呢,走投無路后,大家最終都走上了外出打工的路。打工對山村的家庭來說,雖然背井離鄉,雖然辛苦勞累,但相較于幾乎沒有多少希望的大山里的勞作來說,打工即便干著最累最臟的活,每個月能有一點看得見的錢到手,已經是很美好的事了。石蓮寨這些一年到頭幾乎沒人打理的房子、豬圈、牛圈靜靜的守著空空的寨子,無言的訴說著山里人為了更好生活不懈奮斗的辛酸往事。
抬糞到田里去是一項需要極大體力的活,寨子里之前喜歡用抬得了幾擔糞來評定一個男人有沒有力氣。抬糞用那種大籃子,一根扁擔一頭裝上一個大籃子,裝滿兩籃子豬糞或牛糞,一擔有百來斤重,挑著一擔糞爬坡上坎不是一件輕松的事。石牛身體比較柔弱,力氣也不大,用籃子挑糞,只敢抬一大半籃,挑不了那種大籃子。過去為這事時常被人嘲笑,說石家男人就像那李子花,代代沒力氣,名字叫牛,卻抬不了一擔糞,下一輩的名字得換成其他的,比如石龍石馬之類,不做牛,做龍做馬可能力氣要大點。用籃子抬不了,可以用背篼背,但寨子里習慣認為背背篼是女人干的事,一個大男子漢去背顯得丟臉。過去人多的時候石牛不好意思用背篼背,現在寨子里干活的沒幾個人,也沒有誰嘲笑石牛了。
裝了小小的一背篼豬糞,石牛背上覺得還算輕松。夜里下了雨,路上很滑,石牛弄了根竹竿當拐杖,遇著路滑的地方,可以用竹竿削尖的那頭插進泥巴里防滑。可能是長久沒有這樣背背篼了,才背兩趟,就覺得全身沒力氣,石牛打算背完第三趟回家去煮早飯吃。身上實在很軟,第三趟石牛裝的糞比前兩趟都要少,快到田邊時,有一截小小的坡,坡兩邊都是一人多高的坎,石牛背著糞下到坡中間時,覺得頭有點暈,打算把背篼靠在坎上歇歇。背篼在坎上還沒放穩就往右邊翻倒下去,石牛也跟著背篼一起翻滾到田里去了。臉朝下撲在田里,背篼壓在右腿上,好在田里有水,泥是稀泥的,石牛除了全身衣服濕透外,身體并沒有受大的傷害。清洗了身上的稀泥,擰干衣服褲子的水后,石牛在田坎上坐了會,回家換干衣服,煮早飯吃后下午又繼續背糞。
糞背到田里,要均勻的撒開,撒在田里的糞還得用腳踩進泥巴里去。干豬糞是大團大團的,撒的時候要一坨一坨的掰開,踩的時候豬糞又漂在水面上晃來晃去的,花的時間就要多些。豬糞很臭,但奇怪的是碰著泥土,它的臭味就消散了。在大山里隨處可見的泥土,可以吸收下好多臭味很大的東西,似乎隱藏著一股神奇的力量,能讓大山里的寨子保持干凈而整潔。
籌備好栽二道秧時只有一天就是端午了。石牛準備用四天的時間來栽二道秧。端午節來了,要去趕場買點菜,為了過節,同時也是為載二道秧的忙碌準備些稍微好點的飯菜。一年的節日,石牛都習慣性的把它和干活相聯系起來,清明節是栽苞谷,種南瓜,種四季豆的節日,雖然也要去祖宗們的墳上掛點青紙,但那只是某個下午不栽包谷時間里的活;端午節是栽二道秧子的時候,大女兒上學時從書上知道端午要吃粽子粑,回來問粽子粑是什么,石牛也不知道粽子粑是什么,告訴女兒可能是栽秧時要吃的栽秧粑;七月半說鬼亂竄,那一段時間走路要特別注意,不要在某個冷灣冷坳被鬼給撞著了,這么多年,鬼倒是沒有見著,月半卻正是掰苞谷的時候;八月間的中秋,早一點的稻谷開始收了;過年那一天,就是全年不用干活的時間。石蓮寨里之前大家也是這樣去記節日的。遇著節日,又是忙農活的時候,大家可以安安心心的把掛在墻壁上的一點點臘肉煮來吃,也可以把存了許久的錢花一些上街去買點菜,還可以慢慢的吃一頓花上一兩個小時才吃完的飯,沒有人說浪費,也沒有人會說不顧家之類的話。過端午石牛要買的東西,也都是方便干活時煮的菜,在最忙活的時候,快速的煮好飯菜,這樣不耽誤干活的功夫。
端午的前一天夜里雨下得很大,第二天早上開門時門檻邊還有不少的漲水蛾。連著幾天的大雨,石牛院壩前的過水溝里水很大,麻孃田那邊的水更大。栽二道秧首先是拔秧子。秧地里的秧子,綠油油的,插下去時一株一株的小秧子,現在長得又粗又壯,還分叉了變得大窩大窩的。將秧子拔起來,洗掉根上的泥巴,扎成小捆小捆的。拔秧時秧地里會有一股淡淡的秧子的香味,石牛自從學會栽秧以來,就很喜歡這種特別的味道。當秧地里飄起這種叫不出名字,但讓人覺得舒適的味道時,也就意味著這一年的田都打好了,秧可以栽下去了,對種田人來說,是一種安慰,也是一種幸福,更是一家人秋天時有大米飯吃的希望。
栽二道秧很有講究,在方方正正的大田里,通常要拉上線,沿著線栽下去,就能栽得直直的一行一行的;在小塊的不規整的田里,要能栽出順田彎來,順著田保持每一窩秧子的距離差不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石牛在麻孃田載秧子,從來沒有多少講究,特別是最小的那些田,有的只能栽下去七八窩秧子,不需要栽多直,也不需要栽順田彎,能把秧子栽田里面就行了。石牛栽秧的速度比較快,三四個小時,就栽了一大片,拔來的秧子很快栽完了。秧子載完,在田坎上坐坐準備休息會兒,回家煮飯過端午。
端午節的山里一片郁郁蔥蔥,麻孃田四周都被綠色包裹著。田和樹林間低矮的草叢中,一株株野生百合正搖晃著那嗩吶一般的花朵,迎著微風盡情的開放。石牛摘了兩朵百合花,準備拿回家去插在灶房的門上,進門出門時看看心里覺得挺舒服。接連不斷的下雨,每一塊田的水都裝得滿滿的,為了攔住山林里的水而引出的溝里還不斷的往田里流進水來。這些多的水,又順著每一塊田特地開的小水渠流到下一塊田去。田里的水渠都經過精心的修整,既能保證田里有足夠多的水供秧子生長,又能確保田里水多的時候把多于的那部分溢出去,讓田坎不被水給沖垮。一塊田和另一塊田被從水渠流出來的白色飄帶一般的水柱連接著,最后匯到了大集體生產時沿著山坡開的溝里去。順著溝走快到坡腳時,有一個石洞,可供一人鉆進去。相傳里面住了一條很大的蛇,頭上長了雞冠子一樣的東西,白天在洞里,夜晚出來沿著溝一路找吃的,溝兩邊的水稻田,不少都被蛇巨大的身體壓壞過。蛇后來成了龍,在一個端午節的晚上,趁狂風暴雨時順著溝去了河里,再從河游到大海里去了。天上一團一團的黑云,端午時候非常特別,黑云到哪里,哪里一般都會下雨,據傳也是龍在戲水原因。過去每年五月二十,為了感謝谷雨以來龍帶來的好風好雨,石蓮寨會組織吃龍會。龍會那天,石蓮寨全寨人,有錢的出點錢,沒錢的就出些米或菜,到寨子中央甘家大院壩里,大家齊上陣煮一頓晚飯。晚飯前后,栽完秧子的男人們坐在一起,聊聊打田栽秧的情況,聊聊寨子里一年的大事,特別是在龍會這一天,大家得商討好寨上龍杠的看管和使用的事。負責看管抬棺材的龍杠的人公布上一年龍杠使用情況,并提出下一年龍杠的維修與保存計劃,小修小換,一般由看管人說了算,遇著大修大換時,還得大家表決通過。吃龍會是全寨的大事,過去沒有哪一家敢說不參加的,因為家里的老人去世了沒有龍杠是無法抬出去的。后來人去世全部火化燒灰,骨灰盒一個人抱著就能去公墓山了,石蓮寨龍杠沒人管了,龍會也不開了,但石牛還是習慣性的把五月二十記著是吃龍會的日子,這也是對種稻谷的提醒,只要不遇大的水旱,龍會前得栽完二道秧子。
端午節石牛燉了嫩洋芋豬腳,炒了蓮花白、洋芋片和臘肉。吃飯時,把供飯倒出來的酒全部喝完了,還額外倒了一小點,飯后覺得臉上熱乎乎的,但并沒有喝醉。喂過豬食,太陽光照射下房子陰影剛好到院壩邊上,石牛打算去地里走走。石牛的地種得不多,苞谷地挨著洋芋地,都在院壩對面的半山腰上。去地里,要經過一片水田,這些大塊大塊的田,現在都荒了。村里養牛的人,經常把四五頭牛栓在田里,這幾天下雨,田里積了不的水。栽苞谷以前天干缺水,后來雨水好,苞谷長得青油油的,桿很粗,葉子又寬又長,石牛心里覺得暖乎乎的,沿著地邊上的小路,走幾步總是忍不住停下呆呆的看著正生長的苞谷,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幸福感。洋芋的藤有一部分已經變老,葉子脫落了,地的一個角落,已經挖去了一小塊,都是從洋芋長到過年吃的湯圓一樣以來開始挖的。每年,都要種不少的洋芋,從四月間開始就挖洋芋,挖洋芋來喂豬,挖洋芋來做菜吃,有的時候來不及做飯,洋芋也拿當飯吃,洋芋對山里人來說,總是種得越多越好。
天快黑的看不見路時,石牛才慢慢的回家。山里涼涼的,蟲子的叫聲嘁嘁喳喳環繞著四周,螢火蟲停在一處亮一會,又飛一段,把夜空劃出一道道光亮的弧線,水田里青蛙呱呱的叫聲此起彼伏。全年在地里勞作的農人,這些聲音要陪伴他們很長的時間。還需要兩天時間,秧子就栽完了,上半年的重活就結束了。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石牛一邊洗腳,一邊想著栽完秧子后自己會有哪些打算,還有哪些事情要做,第一件事呢得先去趕場把頭發理了,忙著打田栽秧,頭發都長得遮蓋住耳朵了;院壩里的草也要花一兩天時間來鏟;還要砍些柴來曬干,過冬得燒火烤……
突然間,院壩邊啪的一聲,像什么東西重重的摔在地上一樣。石牛一驚,急忙倒了洗腳水關門睡覺了。對夜里這樣突然響起的聲音,大山里生活的石牛是很熟悉的,也是時常聽見的,但記憶中有幾次印象較為深刻,而這幾次都是和一些相對較為怪異的事情聯系在一起的。石牛七八歲時,也是傍晚正在灶房洗腳,突然門口有腳狠狠踏地上的聲音,嚇了他一跳。在灶臺邊舀豬食的父親放下瓢去門口一看,吼了兩聲后,門前的山路上響起了一連串噼里啪啦的腳步聲。父親說,可能生病的石牛外婆走了,那天夜里,果然就有人來家里通知外婆天黑時走了。外婆生前喜歡來石牛家里,每次都是慢慢的從門口的山路來,又慢慢的走回去,雖然石牛并不相信真的人死以前會去生前走過的地方收腳跡,也不相信真的有鬼存在,但確實經歷過很多難以解釋清楚的事情,特別記憶最深的是父親去世的那一年正月間,半夜一家人睡得正香,突然嘩嘩的聲音驚醒了全家人,聲音大的像樓頂的梁斷了一樣。一家人起來打電筒四處查看,什么都沒有,白天再仔細檢查,也還是什么都沒有發現。那一年的二月間,下雨房頂漏水,父親用樓梯搭著上房頂去挪動瓦片,手剛夠著瓦,樓梯一滑,父親就從樓梯上摔了下來,重重的砸在院壩里。再喊父親時,就已經沒有呼吸了,把父親抬進堂屋,頭一甩一甩的,大家都說是因為摔下來摔斷了脖子,所以人死的比較快。再回想那一年正月間夜里的聲音,全家人才明白,那可能是父親要離世前的兇兆。自那以后,天黑在屋檐下坐著,或者是經過堂屋時,石牛常會想起父親頭一甩一甩的樣子,特別是在老房子里更明顯,夜里根本就不敢開門出來。因為這些奇怪的事,石牛對靜夜里的聲音異常敏感,大山里夜晚常常是安靜的,但這種安靜帶給山里人的大多是恐懼與害怕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