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森第二天一早就醒了。他躺在竹席上，盯著頭頂用椰葉編織的屋頂發愣。陽光透過縫隙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沈明月還在熟睡，她的肚子隆起，像個小山丘。林大森想，如果回到大明，這個還未出世的孩子會成為什么樣子？也許是個讀書人，也許是個商賈，也許只是個普通百姓。但如果留在島上，孩子會成為什么？一個不知道四書五經為何物的半開化人？一個既不是中原人也不是土著的怪物？
這些念頭在他腦海中打轉，卻又被另一個聲音驅散：這孩子會成為自己，無關身份地位，只關乎心中所想。
“你醒了多久了？“沈明月睜開眼睛，發現林大森正盯著屋頂出神。
“一會兒吧。“林大森回答，“我在想那艘船的事。“
“你后悔了？“
“不是后悔，“林大森搖頭，“就是突然想知道，為什么我們如此堅定地選擇留下。“
沈明月笑了：“我以為你心里早有答案。“
林大森坐起身來：“我只知道我不想走，但說不清楚為什么。你呢？“
沈明月也坐起來，順手整理了一下鬢角的碎發：“因為在這里，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活著，而不是被活著。“
林大森點點頭，這正是他想表達卻又找不到恰當詞語的感受。在大明，他們只是龐大機器中的小齒輪，隨波逐流；而在這里，他們是創造者，是開拓者，每一天都在書寫自己的傳奇。
“爹爹！“林歸安從門外跑進來，打斷了兩人的思緒，“蘇叔叔說那些船上的人要見你！“
林大森揉了揉兒子的頭：“知道了，讓爹爹先洗把臉。“
當林大森和沈明月來到村子中心時，發現船長已經帶著幾個船員來到了部落。在蘇豐年和艾拉的陪同下，他們正與酋長交談。這場面頗為古怪：船長穿著整齊的明朝服飾，夸張地比劃著；酋長則身披獸皮和羽毛，神情困惑；中間是蘇豐年，努力在兩種完全不同的語言間搭建橋梁。
“啊，林大人！“船長看到林大森立刻迎上來，“多虧有蘇大人翻譯，我們才能與這位——呃，酋長交流。真沒想到你們在這里還挺有地位。“
林大森暗自好笑。他從未有過什么官職，最多算個小吏，如今卻被尊稱為“大人“。這種沒來由的升官，恐怕只有在荒島上才能實現。
“不必客氣，“林大森說，“我們在島上只是普通的一份子。“
船長熱情地拉著林大森的手：“林大人過謙了！我昨晚回去后一直在想，你們能在這種地方生存下來，并與土著和平相處，這份智慧和勇氣實在令人欽佩。回到明朝后，你們定能受到重用！“
林大森看了看身旁的沈明月，又看了看不遠處正在追逐嬉戲的兒子，突然覺得船長的話有些可笑。在這位船長眼中，他們在荒島上的經歷不過是回朝后升官發財的資本，而非改變一生的奇遇。
“昨天我們說得很清楚了，“林大森平靜地說，“我們選擇留在這里。“
船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顯然沒想到林大森會如此堅決。
“林大人，恕我直言，“船長壓低聲音說，“這里畢竟是蠻荒之地，沒有大明的文明和繁華。你們的孩子在這里長大，將來連祖宗都不知道，這不是太可惜了嗎？“
“祖宗？“林大森笑了，“我的祖宗不過是太湖邊的一個小農，勉強識得幾個字罷了。若非祖上有個遠親在衙門當差，我連個小吏都做不成。在這里，我的孩子至少知道自己是誰，而不是被祖宗的牌位壓得喘不過氣。“
船長聽得一愣一愣的，顯然無法理解林大森的想法。
這時，沈明月開口了：“船長大人，您有孩子嗎？“
船長點點頭：“有兩個兒子，都在國子監讀書。“
“那您一定很為他們驕傲，“沈明月微笑著說，“但您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們不想讀書，而是想去做個漁夫或木匠，您會允許嗎？“
船長皺眉：“這怎么可能？我辛辛苦苦為他們鋪路，自然是希望他們光宗耀祖，將來考取功名。“
“這就是我們選擇留下的原因，“沈明月輕聲說，“在這里，我們的孩子可以成為他想成為的人，而不是被期望成為的人。“
船長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反駁。他轉向蘇豐年：“蘇大人，您也是這么想的？“
蘇豐年正逗弄著他和艾拉的小女兒，聞言抬起頭來：“我在山東老家時，是個不起眼的雜役，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利索。來到這里后，我成了部落的長老，是孩子們眼中的智者，是艾拉的丈夫，是兩個孩子的父親。船長大人，您說我該怎么選？“
船長依然不死心：“但你們總該給家鄉的親人一個交代吧？他們以為你們已經死了，多年來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林大森和蘇豐年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動搖。是啊，家鄉的親人，他們幾乎已經忘記了。那些模糊的面孔，那些遙遠的呼喚，如今又浮現在眼前。
“我們可以寫信，“林大森最終說，“請您帶回去，告訴他們我們還活著，而且過得很好。“
船長見他們態度軟化，立刻趁熱打鐵：“何不親自回去告訴他們？你們可以省親后再決定是否返回島上。朝廷不會虧待你們的，說不定還會封你們為這里的使臣呢！“
林大森和蘇豐年再次對視，這次他們的眼神更加復雜。回去看看，然后再回來？這聽起來確實很誘人。
就在這時，林歸安跑過來，拉住林大森的手：“爹爹，我和塔卡他們約好了去捉魚，你能和我們一起去嗎？“
林大森蹲下身，平視著兒子：“爹爹現在有點忙，等會兒好嗎？“
林歸安失望地撅起嘴，但很快又興奮起來：“那我先去了！塔卡說今天潮水很低，礁石那里會有很多彩色的魚！“
看著兒子歡快地跑開，林大森恍然大悟。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思考“留下還是離開“這個問題，卻忘了最簡單的事實：他的根已經深深扎在了這片土地上。回到大明，對他來說已經不是回家，而是離家。
“船長，“林大森站起身，語氣堅定，“謝謝您的好意，但我們的決定不會改變。島上的生活對您來說也許是蠻荒，但對我們而言，這里有我們想要的一切。“
船長見他態度堅決，知道再勸也無用，只好嘆了口氣：“好吧，既然你們已經決定，我也不便強求。不過，朝廷派我們來找你們，總該帶些什么回去交差。“
蘇豐年靈機一動：“不如這樣，我們寫一份詳細的報告，記錄這些年在島上的見聞和發現。這些信息對朝廷來說，應該比我們這幾個人更有價值。“
船長眼前一亮：“這倒是個好主意！若能帶回關于這片海域和島嶼的詳細記載，朝廷定會重賞。“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里，林大森和蘇豐年忙著整理他們這些年來對島嶼的了解：從地理位置到氣候變化，從動植物種類到部落習俗，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沈明月則帶著一些島上的女人，準備當地特有的禮物：用貝殼串成的項鏈、用椰子殼雕刻的杯盤、用特殊植物纖維編織的布料……
船長也派人測繪了島嶼周圍的海域，并與林大森他們交換了不少航海知識。雙方相處得十分融洽，仿佛多年的老友重逢，而非剛認識幾天的陌生人。
終于，船只要啟程返航的日子到了。林大森一家和蘇豐年一家，以及部落的許多成員，都來到海邊送行。
船長最后一次嘗試說服他們：“真的不再考慮考慮嗎？這可能是你們最后的機會了。“
林大森搖頭：“我們的家在這里。不過，如果以后有船只經過，歡迎來做客。“
船長笑了：“你倒是想得開，把這荒島當成自家后花園了。“
“這里比后花園好，“林大森說，“這里是天園。“
船長不解地看著他。
林大森指了指遠處的椰林、沙灘和蔚藍的海水：“在大明，我們追求的不就是能在花園里悠閑地飲茶賦詩，忘卻塵世煩惱嗎？可即使是達官貴人，這種悠閑也不過是偶爾為之。而在這里，每一天都是如此。“
船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聽君一席話，我倒有些羨慕你們了。可惜我已經回不了頭了。“
蘇豐年笑道：“人各有志，船長大人為國效力，我們在此安家，都是自己的選擇。“
船長與他們依依惜別，然后登上小船，返回停泊在不遠處的大船。風帆鼓起，船只緩緩駛離海岸。岸上的人們揮手告別，直到船只變成遠方的一個小點，最終消失在天際線上。
“你說他們會把我們的信送到嗎？“沈明月問。
林大森摟住她的肩膀：“會的，船長是個守信的人。“
沈明月靠在林大森懷里：“想家嗎？“
林大森看了看周圍：林歸安正和塔卡他們在淺水處玩耍，蘇豐年和艾拉帶著他們的孩子站在不遠處，部落的人們三三兩兩地返回村子，有說有笑。
“我在家啊，“林大森說，“我們都在家。“
那天晚上，部落舉行了一場盛大的篝火晚會，慶祝外來者的友好訪問和平安離去。當地人跳著歡快的舞蹈，唱著古老的歌謠。林大森和蘇豐年也被拉入舞圈，笨拙地模仿著當地人的動作，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篝火映照著每個人的臉龐，那些日子里的擔憂和疑慮都被火光驅散。林大森看著這一切，想起了當初剛到島上時的恐懼和迷茫，不禁有些感慨。那時他們只想著如何生存，如何回家；如今他們不僅活了下來，還找到了真正的家。
宴會結束后，林大森一家走在回家的路上。林歸安已經睡著了，被林大森背在背上。夜空中繁星點點，照亮了他們的前路。
“你知道嗎，“林大森突然說，“我剛才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沈明月問。
“記得我們剛到島上那會兒，有一次差點被野豬攻擊，是你用火把嚇跑了它。“
沈明月笑了：“那時候我們都嚇壞了，哪像現在，歸安都敢一個人去林子里采果子了。“
“就是啊，“林大森說，“我們變了很多，島上的生活也改變了我們。如果回到大明，我們可能會感到格格不入。“
“就像魚兒回不到岸上一樣，“沈明月說，“我們已經習慣了這里的自由。“
林大森點點頭：“是啊，自由。在這里，沒有官府的束縛，沒有禮教的枷鎖，沒有爾虞我詐的人心，只有最純粹的生活。“
“和最真實的我們。“沈明月補充道。
他們走到家門口，推開那扇用漂流木和藤蔓做成的簡陋木門。屋內收拾得整整齊齊，角落里放著林大森這些年收集的各種奇特貝殼和石頭，墻上掛著沈明月編織的花紋精美的草簾。雖然簡樸，卻處處顯露著生活的氣息和主人的用心。
林大森輕輕將林歸安放在鋪著柔軟獸皮的床上，替他蓋好被子。沈明月點燃了一盞用椰子殼做的油燈，微弱的光線在屋內搖曳。
“這就是我們的選擇，“林大森輕聲說，“留下，而不是離開。“
沈明月握住他的手：“最好的選擇。“
窗外，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規律的聲響，仿佛大自然的搖籃曲，輕輕地哄著這個小家庭進入夢鄉。
遠方，那艘來自故土的船只正乘風破浪，駛向他們曾經生活過的世界。而在這座被遺忘的小島上，林大森和他的家人選擇了另一種人生，一種或許在他人眼中不可思議，但對他們來說卻無比真實的人生。
真正的離開，不是身體的遠行，而是內心的告別。當林大森決定留下的那一刻，他已經真正離開了過去的自己，迎接了新生。而這，也許正是荒島給他的最寶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