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融化的金子，透過雪茹絲綢店彩繪玻璃天窗，在猩紅波斯地毯上投下菱形光斑。陳雪茹戴著雪白細棉手套，指尖輕捻著剛到貨的巴黎云錦邊緣，金線繡制的鳳凰在緞面上浮動，尾羽處的米珠隨動作簌簌輕響。范金有蹲在雕花梨木柜臺下，假裝擦拭皮鞋，眼尾卻像裝了鏡子般，反復描摹著她彎腰時露出的珍珠腳踝鏈——那串由十二顆東珠穿成的鏈子，是去年她從拍賣行拍下的南洋珍品。

“范金有，把第三匹湖藍杭羅掛到中島架第三層?！瓣愌┤泐^也不抬，聲音透過三層紗簾般的聲線傳來，帶著剛睡醒的微啞。自蘇浩然幫她追回錢款已過去七日，此刻她望著范金有后頸新冒的痱子，忽然想起追債那晚他蹲在棚戶區墻角，用袖口替她擦去鞋上泥點的模樣，睫毛不自覺顫了顫。

范金有故意在搬布匹時踉蹌半步，杭羅的竹制軸桿“咚“地撞在陳雪茹手肘?！拔业年惱习?！“他慌忙扶住她的腰，指尖觸到香云紗旗袍下的溫軟，又觸電般縮回，“小的該死，這就扣半月工錢！“說話間，他盯著她耳垂上晃動的翡翠耳墜——那對陽綠耳墜曾是前清格格的嫁妝，此刻在晨光中泛著油潤的光。

“毛手毛腳！“陳雪茹退后半步，翡翠手鐲撞在玻璃柜上發出清響。她望著范金有后頸被汗水浸透的藍布褂子，想起昨夜打烊時，他悄悄放在賬臺上的酸梅湯，碗底還沉著兩顆冰糖。

徐慧真提著紫銅食盒跨進門時，恰好撞見這幕。銀戒指在晨光中劃出半道弧光，她故意將食盒重重放在紅木柜臺上：“喲，這是演哪出《拾玉鐲》呢？“

陳雪茹如受驚的雀鳥般站直，珍珠項鏈擦過云錦發出細碎聲響：“慧真你可來了！快瞧這巴黎新到的'鳳穿牡丹'，金線里摻了孔雀羽！“她慌忙展開布匹，卻沒注意到范金有在中島架后，正用牙咬開酸梅湯的紙封。

徐慧真指尖劃過云錦，突然想起昨夜蘇浩然在燈下改畫時說的話：“范金有雖愛占小便宜，卻在追債時把自己的伙食費全墊了；陳雪茹看著厲害，實則連賬本都算不清。“想到這兒，她故意將食盒推向陳雪茹，露出里面熱氣騰騰的蟹粉包：“這料子雖俊，可惜缺個會暖手的人?！?

“胡說什么！“陳雪茹的翡翠手鐲第二次撞上玻璃，這次力道大得讓糖罐里的桂花糖灑出些許。她抓起蟹粉包猛咬一口，卻被燙得舌尖發麻——這滋味像極了范金有今早送來的糖桂花，甜得發膩。

“我可沒胡說。“徐慧真握住她發燙的手，銀戒指蹭過她無名指上的細疤，“昨兒你去進綢緞，范金有頂著日頭跟了三條街，生怕廖玉成那廝又出現?！?

陳雪茹的指尖在蟹粉包油紙上按出個月牙印。她忽然想起昨日轉角處，那個躲在槐樹后的藍布褂子身影，以及自己故意放慢腳步時，身后隨之放緩的腳步聲。陽光透過糖罐玻璃，在她手背上投下七彩光斑，像極了范金有幫她追回錢款那晚，月光在錢壇上跳動的樣子。

“我...“她剛想反駁，就聽見門板“吱呀“作響。蘇浩然提著帆布包走進來，青銅鑰匙吊墜撞在《清明上河圖》仿制品的畫框上。他沖徐慧真使了個眼色，后者立刻捂住嘴咳嗽兩聲。

“老范，“蘇浩然踱步到中島架旁，看著范金有慌亂中掛反的杭羅，故意提高聲調，“方才我在街口見著李區長了，他好像在打聽你追債的事兒。“

范金有的眼睛瞪得像正陽門的城門釘，杭羅布匹“嘩啦“掉在地上。他昨晚剛托人給李區長送了兩斤新茶，此刻褲兜里還揣著茶葉罐的收據。

“蘇老師您可別嚇我！“他慌忙拍打身上的布灰，卻在看見陳雪茹憋笑的嘴角時，突然挺直腰板，“小的行得正坐得端，還怕李區長問話？“話雖硬氣，卻在蘇浩然說“去門口迎迎，順便給陳老板帶杯冰鎮酸梅湯“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般躥了出去。

陳雪茹望著他撞在門框上的背影，終于忍不住“噗嗤“笑出聲。那笑聲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也讓徐慧真趁機展開攻勢：“你看，這小子雖毛病多，卻把你的話當圣旨?！?

午后的陽光變成蜜色時，范金有果然提著食盒回來，里面除了酸梅湯，還有用紙包著的糖桂花糕——那是陳雪茹兒時最愛吃的點心。他將食盒放在柜臺角落，搓著手想說話，卻被陳雪茹的白眼懟了回去：“還不去擦櫥窗？沒見玻璃上落灰了？“

“欸！“范金有咧嘴一笑，轉身時故意哼起《天仙配》的調子。陽光透過他剛擦凈的玻璃，照在“鳳穿牡丹“的云錦上，金線繡制的鳳凰仿佛要振翅飛出，而柜臺角落里的酸梅湯，正沁出細密的水珠。

掌燈時分的小酒館飄著醬香，陸晨曦正在臨摹《韓熙載夜宴圖》，筆尖在宣紙上頓了頓：“師母，您今兒去絲綢店，是不是給陳阿姨說媒了？“

徐慧真正在溫酒，銀戒指碰到酒壺發出輕響。她想起傍晚離開時，看見范金有蹲在地上給陳雪茹修鞋跟，而后者嘴上罵著“笨手笨腳“，手里卻遞過剛切好的西瓜。

“大人的事小孩子別問。“她將溫好的酒遞給蘇浩然，卻在看見丈夫眼底的笑意時，忍不住補充道，“你陳阿姨這輩子要強，總得有個人讓她歇歇腳。“

夜風吹過正陽門時，蘇浩然站在小酒館窗前，望著雪茹絲綢店透出的暖黃燈光。他仿佛看見范金有正在燈下算賬，而陳雪茹悄悄往他碗里夾著醬牛肉——那場景像極了他修復的古畫，雖有瑕疵，卻透著人間最實在的溫情。或許徐慧真撮合的從來不止是婚姻，更是正陽門下，那些在柴米油鹽里浮沉的人們，對彼此最樸素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