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暑氣被隔絕在藝術館的玻璃幕墻外，中央空調送出的涼風里浮動著墨香與宣紙特有的草木氣息。當蘇浩然踏著展廳地磚上流動的光影走向主講臺時，整個空間突然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唯有電子導覽器的提示音在遠處斷斷續續響起。穿藏青長衫的老李攥著折扇的指節發白，隔壁省的王畫家舉著相機的手臂僵在半空，白發蒼蒼的吳老摘下老花鏡反復擦拭，仿佛眼前的景象需要更清晰的視界來確認。

宋老拄著雕花拐杖站在臺側，雪白的胡須隨著胸腔震動輕輕顫動，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透著長輩般的慈愛。石老搖著湘妃竹扇踱到臺前，鏡片后的眼神卻藏著狐貍般的狡黠。本市的畫家們三三兩兩聚在立柱旁，有人輕抿嘴角忍笑，有人沖外地同行挑眉——這場精心籌備的“驚喜”，他們可盼著看好戲呢。

“各位同道！”宋老突然揮杖擊地，檀木拐杖與大理石地面相撞發出清響，驚起梁間棲息的麻雀。展廳穹頂的光纖燈驟然亮起，將所有人的影子拉得細長，“這位，便是我們全國畫家協會新任會長——蘇浩然！”他布滿老年斑的手掌用力一揮，指向四周展墻上的畫作，“這展館中七成佳作，皆出自蘇大師之手！”

這話如同一把重錘砸進沸油。白發老者吳老踉蹌著扶住展柜，喉結劇烈滾動：“老夫浸淫畫壇五十年，也不敢妄稱大師，這乳臭未干的小子……”他的聲音被此起彼伏的議論聲淹沒，展廳里瞬間炸開鍋，相機快門聲、折扇拍打聲、皮鞋在地面摩擦的聲響交織成一片。

蘇浩然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帆布包帶，青銅鑰匙吊墜隨著呼吸輕輕撞擊腹部。他早料到會是這般場景——當《奔馬圖》里鬃毛飛揚的駿馬、《萬里山河圖》中氣勢磅礴的潑墨，這些被眾人奉為神作的創作者，以二十出頭的模樣出現在眼前，任誰都會覺得荒誕如夢境。他抬眼與宋老對視，卻見對方正沖他擠眉弄眼，活像得逞的頑童。

“承蒙兩位前輩抬愛，”蘇浩然開口了，聲音清朗卻帶著令人心安的沉穩。他摘下眼鏡擦拭鏡片，這個細微的動作竟讓躁動的人群漸漸安靜，“只是這畫協會長一職，在下著實惶恐。論資歷，我不及在座前輩分毫；論造詣，這些作品不過是晚輩在深夜里的粗淺嘗試……”

宋老的笑容瞬間凝固，石老搖扇的動作戛然而止。他們精心設計的劇本里，可沒料到蘇浩然會在這關鍵節點推辭。要知道，今天到場的不僅有畫壇泰斗，更有文化部司長藏在貴賓席后排，若是會長人選生變，整個畫協成立計劃都將成為笑柄。

“蘇會長過謙了！”吳老突然拄杖上前，渾濁的眼珠里閃著銳利的光，“若這都算粗淺嘗試，那我等豈非在畫壇白混了大半輩子？”他的話引來一片附和，角落里甚至傳來嗤笑。

就在氣氛劍拔弩張時，蘇浩然忽然輕笑出聲。他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掃過眾人：“但兩位前輩如此看重晚輩，若再推辭，反倒顯得矯情。”他特意拉長“看重”二字，余光瞥見石老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只是這畫技，確實還有諸多不足。”

這話如巨石投入深潭。那些曾在蘇浩然畫作前屏息贊嘆的畫家們，此刻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不知該驚還是該嘆。有畫家喃喃自語：“他這不足，怕不是我們窮盡一生都追不上的境界。”宋老和石老交換了個驚慌的眼神，手中的拐杖和折扇微微發顫——他們太清楚蘇浩然的性子，這個總是溫文爾雅的年輕人，骨子里有著比城墻還硬的倔強。

“不過既擔此任，晚輩定當全力以赴。”蘇浩然突然提高聲調，從帆布包中取出一卷泛黃的宣紙展開，竟是他尚未完成的《正陽門眾生相》草圖。畫中徐慧真釀酒時微垂的眼睫、陸晨曦寫生時咬筆的神態栩栩如生，連胡同口賣糖畫老人的皺紋都清晰可見，“只是畫協初創，千頭萬緒，還望石老、宋老兩位前輩不吝賜教。”他特意將宣紙轉向觀眾，人群中爆發出驚嘆。

掌聲響起時，蘇浩然望向展廳角落。陸晨曦正攥著素描本，眼眶泛紅，少女亮晶晶的目光中滿是驕傲與崇拜。他想起三個月前在故宮修繕室，這個總把“我畫不好”掛在嘴邊的姑娘，如今已能獨立完成令人驚艷的作品。而在貴賓席，文化部司長正若有所思地點頭，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滿批注。

“好！好！”宋老舉起拐杖在空中虛點，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有蘇會長這般謙遜好學的態度，我畫協何愁不興！”石老重新搖起折扇，卻掩飾不住額角未干的汗水。他們知道，蘇浩然雖接下了會長之位，卻也巧妙地將主動權握在了手中。

人群漸漸散去時，陸晨曦抱著畫具蹦跳著湊過來：“老師，您剛才那番話，可把宋老和石老嚇得不輕！”蘇浩然笑著揉了揉她的馬尾辮：“他們挖坑，我總得填點不一樣的土。”他望向遠處還在低聲交談的兩位泰斗，“對了，你去聯系胡同里的小學，我打算下周開免費繪畫課。”

暮色漫進展廳時，徐慧真正踮著腳往展廳里張望。她身著蘇浩然從蘇州帶回的緙絲旗袍，銀戒指在夕陽下泛著溫潤的光。看見丈夫走來，她迎上去小聲問：“這會長當得還順心？”“順心，”蘇浩然攬過她的肩膀，望著墻上自己的畫作，目光落在《寒江獨釣圖》留白處的題字，“就是得找機會，好好‘報答’一下宋老和石老的‘厚愛’。”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徐慧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輕笑出聲。

此刻，藝術館外的胡同里飄來糖炒栗子的甜香，賣糖葫蘆的吆喝聲穿過雕花窗欞。蘇浩然望著熱鬧的街景，心中已有了新的藍圖——他要在正陽門辦流動畫展，讓藝術走出玻璃展柜；他要建立青年畫家基金，讓更多人能握著畫筆追逐夢想。而這一切，都將從他這個“年輕的大師”，這個讓畫壇既震驚又期待的畫協會長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