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渡。

黃河在這里拐了個彎，水流變得平緩，本是商旅往來的繁盛渡口，如今卻成了人間煉獄。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混雜著汗臭、穢物和絕望的酸腐氣味。

成千上萬的流民聚集在這里，像一群被秋風掃落的枯葉，毫無生氣。

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許多人只是麻木地蜷縮在地上，連挪動一下身體的力氣都沒有。

偶爾有孩子的哭聲響起，尖銳而又虛弱，很快便被黃河嗚咽的風聲吞沒。

但這片死寂之中，卻有一處異樣地“熱鬧”著。

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漢子，正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唾沫橫飛地嘶吼著。

“弟兄們！鄉親們！”

他叫李虎，是這一帶出了名的地痞無賴，此刻卻扮作義憤填膺的領袖。

“朝廷的狗官把我們當豬狗！他們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卻眼睜睜看著我們餓死！”

“現在，那個什么狗屁定北神針，爾朱昭，帶著幾千個吃得飽飽的兵痞子來了！他們是來干什么的？是來殺我們的！是用我們的血，去染紅他升官發財的頂子！”

李虎的聲音極具煽動性，他身旁，十幾個同樣身強力壯的“流民”立刻跟著鼓噪起來。

“殺光他們！搶了他們的糧食！”

“跟他們拼了！反正也是個死！”

饑餓是最好的催化劑。那些原本麻木的眼神里，開始燃起一絲瘋狂的火焰。求生的本能，正在被扭曲成毀滅的欲望。

人群的角落里，一個衣衫破爛，臉上涂滿泥灰的漢子，正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

他身形不高，卻像一根釘子，牢牢地釘在那里，任憑身邊的人如何擁擠，都無法撼動他分毫。

正是侯景。

他身后的陰影里，還藏著十幾個同樣打扮的“砍柴人”。

他看了一眼身邊一個餓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從懷里掏出半塊干硬的餅子，塞到孩子手里。孩子愣愣地看著他，隨即死死抓住餅子，狼吞虎咽起來。

侯景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塊大石上。

那個叫李虎的家伙，中氣十足，脖子上甚至還有一圈油膩的肉褶。

他身邊那十幾個幫腔的，雖然也穿著破爛衣裳，但走路的步子，下盤沉穩，眼神里沒有饑民的絕望，只有亡命徒的兇悍。

一群吃飽了的狼，混在一群快要餓死的羊里，教唆著羊群去撞石頭。

侯景的嘴角，勾起一抹無聲的冷笑。

就在李虎的煽動達到頂峰，眼看就要帶著一群紅了眼的饑民去沖擊官道的時候。

一股奇異的香氣，毫無征兆地，飄了過來。

那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也不是什么名貴熏香。

是麥子的香氣。是剛出籠的，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的香氣。

這股香氣，對于饑腸轆轆的人來說，比世上最烈的毒藥還要霸道。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滯了。

李虎的嘶吼，卡在了喉嚨里。

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轉向了香氣的來源。

一輛不起眼的板車，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渡口旁。

車上，幾個大蒸籠正冒著滾滾的白汽。

一個同樣穿著破爛衣裳的漢子，正手忙腳亂地掀開籠蓋，一邊大聲吆喝著：

“吃！都來吃啊！定北將軍，爾朱昭將軍到了！”

“將軍說了，他見不得鄉親們挨餓！他帶了糧食來！人人有份！都去渡口那邊領！”

“將軍是活菩薩下凡啊！”

一個饅頭。

兩個饅頭。

十個，一百個……

雪白的，松軟的，還燙手的饅頭，被分發到最前排的流民手中。

拿到饅頭的人，先是難以置信地愣住，隨即，便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嚎哭。他們等不及吹涼，就拼命地往嘴里塞，哪怕燙得滿嘴是泡，也舍不得吐出來。

“轟——”

人群，炸了。

理智，在這一刻徹底被饅頭的香氣擊潰。

數以萬計的流民，像決堤的洪水，瘋了一樣，朝著板車指引的渡口方向涌去。

什么沖擊軍營，什么拼命，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沒有什么，比一個熱饅頭更真實。

站在大石上的李虎，瞬間成了激流中的一座孤島。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前一刻還對他唯命是從的“武器”，下一刻，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凈。

“回來！你們這群蠢貨！那是陷阱！”他聲嘶力竭地吼著，卻被人群鼎沸的喧嘩聲徹底淹沒。

混亂中，十幾道黑影，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地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

李虎只覺得后頸一涼，一股大力傳來，他那壯碩的身軀，竟被輕而易舉地提了起來。

一只滿是老繭的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讓他連一聲慘叫都發不出來。

他身邊的那些爪牙，下場同樣如此。

“砍柴人”出手，干凈利落。

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十幾條活生生的大漢，就像被風吹走了一樣，消失在了混亂的渡口。

……

當爾朱昭率領大軍，緩緩抵達白馬渡時，迎接他的，并非是預想中手持棍棒，狀若瘋狂的暴民。

而是黑壓壓跪倒在地，連綿數里的百姓。

“將軍！活菩薩啊！”

“給將軍磕頭了！”

山呼海嘯般的叩拜聲，匯聚成一股無形的力量，沖刷著每一個士兵的心靈。

他們看著那些捧著半個饅頭，哭得涕淚橫流的百姓，再看看自己身上精良的甲胄和鋒利的兵刃，許多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羞愧與慶幸的神色。

爾朱昭翻身下馬，緩步走到人群之前。

“都起來吧。”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我爾朱昭，來晚了。”

他對著眼前的萬千百姓，深深一揖。

就在這時，侯景提著一個被堵住嘴，捆得像個粽子的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啪”的一聲，李虎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侯景扯掉他嘴里的破布，一腳踩在他的背上。

“說！誰派你來的！”

李虎剛想嘴硬，侯……他抬起頭，看到爾朱昭身后的那一排排沉默的甲士，和他們手中泛著寒光的刀槍。

他只是個地痞，可不是死士。

“我說！我說！”他涕淚橫流，把一切都招了。

“是……是驃騎大將軍府的人！是元乂大將軍的人！”

他哪里能知道是自己的雇主是元乂的手下，這種級別的臟活肯定輪不到元乂親自出馬找人。

但李虎此刻能說什么，也早已不是他自己決定的了。

“他們給了我銀子，讓我……讓我煽動大家去沖擊軍營，說……說只要鬧得越大，血流得越多，事后就給我一個都尉當當！”

人群，瞬間死寂。

隨即，爆發出比剛才更加猛烈的憤怒。

“狗官！畜生！”

“他們想讓我們去死啊！”

爾朱昭看著眼前群情激奮的百姓，再次開口，聲音里帶著沉痛。

“朝廷有難處，賑災的糧食，還在路上。”

“但有些人，卻想用你們的命，去填他們自己的欲壑！”

“我爾朱昭，不才。但只要我在此一日，就絕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我已命族中，從秀容川調集牛羊五千，糧草三萬石，不日即達！”

“從今日起，所有人，在此安營扎寨，由我軍統一造飯，保證人人有粥喝，頓頓有飯吃！”

“天子腳下，朗朗乾坤，豈容宵小作祟！”

“活菩薩——”

不知是誰，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這三個字。

下一刻，震天的歡呼，響徹云霄，連黃河的濤聲，都被壓了下去。

爾朱昭站在萬民的歡呼聲中，神色平靜。

他轉過身，對侯景下令。

“把這些人，連同供詞、證物，即刻押送洛陽。”

“再寫一份詳細的奏疏，八百里加急，呈送至尊。”

他看著洛陽的方向，目光幽深。

元乂，你送我的這份大禮，我收下了。

現在，輪到我還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