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朱榮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尸體，像是踢開一塊礙事的石頭，刀上的血被他隨意地在死人衣服上蹭了蹭。

“還愣著干什么？”爾朱榮把刀歸鞘，“等劉騰再派一波人來給你收尸？”

元乂嘴唇翕動，喉嚨里像是被沙子堵住了，干澀得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為什么？他想問，但他問不出口。

問一個不久前還被自己視為棋子，甚至想過要除掉的人，為什么要在生死關頭救自己？

這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堪。

爾朱榮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走過來，蒲扇般的大手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

“行了，別跟個娘們似的。”爾朱榮咧嘴，露出一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森白的牙，

“好歹一起賽過馬，喝過酒。老子看不慣一個閹貨騎在咱們頭上拉屎，就這么簡單。”

說完，他不由分說地拽起元乂的胳膊，大步向土地廟外走去。“跟我走。”

元乂被他拖著，踉踉蹌蹌。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五具尸體，又看了看爾朱榮寬闊的背影。

夜風吹過，卷起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他卻忽然覺得，這風，似乎不那么冷了。

爾朱榮的將軍府，燈火通明。

當看到自家將軍帶著元乂時，府上的親兵都愣住了，但沒人敢多問一句。

“給他找間干凈屋子，燒水，讓他洗個澡。再弄些吃的喝的，找個大夫來看看。”爾朱榮的命令簡單粗暴，不容置疑。

半個時辰后，元乂換上了一身干凈的錦袍，雖然有些寬大，但總算有了幾分人樣。

他坐在客房的暖榻上，面前擺著熱氣騰騰的肉湯和一壺溫好的酒，整個人還有些恍惚。

不久前，他還在為三十個大錢的盤纏發愁，躲在陰溝里像老鼠一樣逃竄。

現在，他卻坐在這里，安全，溫暖。

這種巨大的落差，讓他感到一陣陣的眩暈。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爾朱榮大馬金刀地走了進來，手里還提著那壺沒喝完的酒。

他一屁股坐在元乂對面，自顧自地倒了兩碗。

“喝點。”他把其中一碗推了過去。

元乂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燒下去，嗆得他連連咳嗽，眼淚都流了出來。

他不知道這眼淚，是因為酒辣，還是因為別的。

“我……”元乂想說聲謝謝，但那兩個字在喉嚨里滾了半天，還是沒能說出口。

“謝就免了。”爾朱榮又給他倒滿一碗，“你要是真想謝我，就打起精神來。看看你現在這副熊樣，哪里還有半點驃騎大將軍的樣子？”

元乂苦笑一聲，端著酒碗，看著碗中自己的倒影，那張臉，陌生又憔悴。

“驃騎大將軍……？”他喃喃自語，聲音里滿是自嘲，“那都是過去了。我現在，不過是劉騰砧板上的一塊肉，洛陽城里的一條狗。”

“狗？”爾朱榮哼了一聲，“我看那些在朝堂上反咬你一口的家伙，才更像狗。以前跟在你屁股后頭搖尾巴，你一倒臺，他們撲上來咬得比誰都歡。”

這句話，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元乂心中最痛的膿包。

他想起那些昔日的門生故吏，想起那些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朋友”，想起他們在顯陽殿上那一張張義正言辭、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的臉。

一股無法抑制的悲憤與屈辱涌上心頭。

“哈哈哈……”元乂忽然大笑起來，笑聲凄厲，狀若瘋魔，

“說得好！說得好啊！一群狗！都是我養的狗！我把骨頭扔給他們，他們就對我搖尾巴。如今我沒了骨頭，他們就想來啃我的肉！”

他猛地將酒碗砸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雙目赤紅，死死地盯著爾朱榮，“爾朱榮，你弟弟是個怪物，他把我的一切都算計了進去！而你，為什么要救我？別跟我說什么賽馬喝酒的屁話！你到底圖什么！”

爾朱榮看著他，沒有生氣，反而點了點頭。

“這才像點樣子。”他重新給元乂拿了個碗，倒滿酒，“我圖什么？我圖你這條命。”

“圖我的命？”元乂一愣。

“對。”爾朱榮喝了一口酒，眼神銳利，“你現在是條廢了的狗，但你以前是頭狼。你的牙雖然被拔了，但你的氣味還在，你在朝中經營多年的那些關系，那些門路，那些見不得光的賬本，都在你腦子里。只要你活著，劉騰那老閹狗就睡不安穩覺。他睡不安穩，我們才能睡得安穩。”

他頓了頓，看著元乂震驚的臉，繼續道：“我們不是可憐你，是讓你當一根魚刺，一根能把劉騰活活噎死的魚刺。”

元乂呆住了。

他以為自己經歷的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殺，卻沒想到，在爾朱昭的眼里，這只是一盤棋。

而他，從始至終，都只是一顆棋子。

輸了，是廢子。

活著，是棄子，作用是去兌掉對方更重要的一顆子。

可緊接著，一股更強烈的，不甘的火焰，又從心底燒了起來。

當棋子？當魚刺？

憑什么！

“好……”元乂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他端起酒碗，眼中重新燃起了光，“就當一根魚刺！只要能噎死劉騰，我元乂，認了！”

他終于明白了，爾朱昭不是要他當一條茍延殘喘的廢狗，而是要他做一頭伺機反撲的孤狼。

看著元乂眼中重新亮起的斗志，爾朱榮滿意地笑了。

他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哪怕是敵人，也得是個有種的敵人。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親兵統領神色慌張地沖了進來，連門都忘了敲。

“將軍！北邊……北邊急報！”親兵的聲音在發抖，手里高高舉著一卷用火漆封死的竹筒。

爾朱榮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一把搶過竹筒，捏碎火漆，展開那張薄薄的麻紙。

元乂也湊了過去。

只看了一眼，兩個人的臉色，同時劇變。

“軍鎮反了？”元乂念到，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

麻紙上只有寥寥數語，卻字字如驚雷。

“懷朔鎮守將，為帳下都督破六韓拔陵所殺，舉鎮皆反。叛軍四起，遙相呼應！北境已成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