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由快變緩,隨即便看到了老仆一人進了院門,走近前,輕緩道:“老祖宗,王爺和殿下來了。”
躺在軟榻上的王陽緩緩抬眼,輕嗯了一下,表示知道了。
趙宇與趙宜跟在老仆身后,待老仆通報了一聲后便隨著他進了王陽居住的院子。
院內寬闊平凈,幾片落葉隨風而動,在青磚上刮出聲聲‘呲啦——’,地上還殘存著幾縷深秋的陽光,今天難得的好天氣,王陽不想在屋里呆著,《治寒論》里可是說了,老人應該多曬曬太陽,于是王陽讓老仆搬出軟榻,靜靜等趙宇他們的到來。
跨進院內,趙宇他們只見一個小老頭享受地曬著陽光。幾日不見,趙宜對老祖宗是想念的很,她是老祖宗收的最后一名弟子,老祖宗對她如孫女般疼愛,她自然對王陽敬愛有加,以公主的身份侍奉在王陽左右,只希望時間不要帶走這位可敬的小老頭。前幾日,在聽到老祖宗遇襲的消息,她心中一陣恐慌,甚至想讓王兄允許她先回洛都,所幸最后有驚無險,一個小老頭居然反殺一群訓練有素的刺客?也不知老祖宗傷著沒有。
如今一看,哪有想像中傷筋動骨的樣子,整一個富戶的小老頭。不過沒事就好,趙宜加快幾步,越過老仆,跑到王陽面前嬌氣。
趙宇看著和王陽撒嬌的趙宜,不知趙宜說了什么趣事,惹得王陽哈哈大笑,趙宜還貼心地幫王陽拍了拍后背,小心他笑過去了。
趙宇有些驚訝趙宜居然也有如此的小女子姿態,心中暗自覺得好笑。腳下卻不耽擱,上前對著王陽行禮。
王陽笑呵呵地,他是天下文宗,三代帝師,就是皇帝的禮他都受得,而且趙宇行的是晚輩的禮,王陽也只是簡單地擺了擺手,示意趙宇坐在他身旁,然后然讓老仆去準備茶水。
剛坐下,趙宇先開口,歉意地說道:“是晚輩的疏忽,置老祖宗于險地。”
王陽仿佛猜到了趙宇會這么說,不以為意道:“些許蟊賊,還傷不了老夫,老夫忝為文宗,自然精通六藝,更何況老夫行走大江南北多年,這些是算不得什么的。”
王陽說著,輕輕拍了肩膀上趙宜按摩的小手,安慰她自己沒事。
“況且,他們在闖進驛站,見到老夫后似乎改變了主意,不再想殺老夫而是想捉老夫,領頭的還用蹩腳官話說請老夫去突厥做客,順便給小單于教授功課。”
“后來呢。”趙宜忍不住好奇道。
“后來?后來就是老夫說老夫老胳臂老腿的,去不了北寒之地,那領頭的見老夫不依,就打算強來,為了不傷老夫,他們赤手空拳的,殊不知這就給了老夫機會,不然你老祖宗我,哪能那么全須全尾地坐在這里。”
此時的王陽沒有半分大儒的樣子,一副狡黠的模樣惹得趙宜連連嬌笑。
趙宇也附和著呵呵直笑道:“老祖宗德高望重,幾十年的努力化夷夏之仇為兄弟之分,實在是令晚輩汗然啊,現在連突厥小單于都想拜在老祖宗門下,他日說不定曲兒還真能有一個小師弟呢。”
趙宇意有所指地打趣著,哪成想王陽一時黯然,繼而苦澀道:“小子,老夫知你心中有怨氣。”
趙宇連道不敢,不過他也并未起身,打算繼續聽聽王陽說法。
“突厥和大夏百年世仇,你久在邊關,部下親隨,親朋好友死在突厥刀下積累成山,在你看來兩國之間只有不死不休,但老夫說突厥和大夏是兄弟之國也是無奈之舉。”
接過趙宜從老仆手里茶盤里遞過來的茶水,王陽繼續淡淡道:“老夫忝為文宗,教書育人,傳承我華夏文明是老夫的責任,然,遠有百年前英宗的土堡之變,近有靖光之變,禮儀崩壞,文書被毀,哪一場不是文明的浩劫,想我華夏文明險些斷送,老夫是真的怕了,怕先人的心血白流了,更怕后人看著我們自己的文字卻又看不懂它的意思,想不起它的來源,如果是這樣,老夫這些讀書人就是歷史的罪人了。”
趙宇有些恍然,的確,他是未曾從這方面想過,突厥對他而言是必須要消滅的,哪怕消滅不了,也要打斷它的脊梁,可是突厥對大夏,不也是這種想法嗎?雙方都要你死我活,唯有勝利的一方才有主宰權,而文明這種東西又極受世俗王權的影響,一旦勝者不再需要一個文明,不出百年,它一定會消逝于歷史的長河中,這是一個衛道士所不能容忍的。
趙宇知道老祖宗的想法一開始的出發點是好的,畢竟一旦突厥認同了這種兄弟的身份,將來發生何種結果,哪怕是突厥勝了,突厥也會繼承華夏的文明,不然突厥收服不了天下士人的心。
然而恰恰是這一點讓趙宇感到惱火,一些士人打著這個旗號叛逃,美曰其名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法理上突厥和大夏都是古華夏的子孫,突厥不是異族,是突厥人的先祖犯了錯,最后被放逐的古華夏一脈而已,如今突厥和大夏實力相當,軍事上甚至壓過大夏一頭,去在大夏和在突厥哪個不是高就呢?
除了這些又當又立的士人,在有樸素愛國主義的大眾眼里,這就是叛國。趙宇生平最恨叛國賊,所以他抓到一個活埋一個,這也導致很多有此想法的士人,覺得趙宇做得過分,于是對他口誅筆伐,惡意抹黑,眾口鑠金之下,趙宇在士林中便不太受待見。
可是趙宇還是低估了人性,為了博一場富貴,那些人甘愿舍棄一切,越是阻撓,叛逃的人越多。突厥的確開出過高官厚祿的承諾來招攬大夏的士人,但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突厥逐漸擺脫了蠻夷的身份,向華夏文明靠攏,人家也學精了,知道什么是空有墨水,什么是真材實料,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享受好的待遇。
趙宇不是沒見過那些太天真的人什么樣子,與突厥幾十年的對戰中,趙宇攻破的突厥部落數不勝數,其中叛逃到突厥的大部分士人過得很凄慘,地位堪比卡克(沒有牛羊的突厥平民),他們不被真正的接受,活在突厥和大夏的縫隙之間,每當突厥和大夏起沖突的時候,第一個受罪的就是他們,哪怕大夏的軍隊攻滅了一個突厥部落,第一個清剿的也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