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跨洋情書

維也納的冬天比夏梔想象中更冷。

她站在學生公寓的窗前，呵出的白氣在玻璃上凝結成霧。窗外飄著細雪，多瑙河在遠處泛著鉛灰色的光。夏梔搓了搓冰涼的手指，目光落在書桌上那沓越來越薄的信件上。

林敘的來信。

最初幾個月，幾乎每周都能收到他厚厚的信封，里面塞滿了手寫的信紙、咖啡館的剪報、甚至偶爾會有一兩張他即興創作的樂譜。他會詳細描述每一天的瑣事——新接的音樂家教學生、街角新開的甜品店、甚至是他公寓樓下那只總蹭他腿的三花貓。

但現在，已經是連續第三周只收到一張明信片了。今天的這張甚至只有潦草的幾行字：

「夏梔：

一切安好。最近很忙，接了不少鋼琴課。

維也納下雪了嗎？記得多穿衣服。

想念你的林敘」

夏梔用指腹輕輕摩挲著紙面，在“想念“兩個字上有一處可疑的皺褶，像是被水浸濕后又干涸的痕跡。她皺起眉頭，將明信片翻來覆去地檢查，卻找不到更多線索。

電話突然響起，夏梔幾乎是撲過去接起來。“林敘？“

“是我，瑪蒂爾德。“電話那頭傳來她室友帶著德國口音的聲音，“音樂史研討會提前到三點了，霍夫曼教授讓我通知你。“

“謝謝，我馬上來。“夏梔掛斷電話，失望像潮水一樣漫上心頭。

她穿上厚重的外套，將林敘的明信片小心地收進抽屜里——那里已經整齊地碼放著過去五個月的所有來信。臨出門前，她的目光落在書桌上的另一封信上，那是學院昨天剛發來的延期邀請函，希望她能將一年的交流項目延長至兩年，甚至可以考慮直接申請碩士課程。

夏梔咬了咬下唇，沒有碰那封信，輕輕關上了門。

音樂史研討會結束后，夏梔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雪已經停了，但寒風依然刺骨。經過市中心廣場時，一陣歡快的爵士樂聲吸引了她的注意。一支街頭樂隊正在表演，主唱是個紅發女孩，嗓音沙啞而富有感染力。

夏梔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樂隊正在演奏一首改編版的《藍色多瑙河》，完全顛覆了原作的莊重優雅，變得自由奔放。小提琴手甚至閉著眼睛，完全沉浸在即興發揮中，琴弓在弦上跳躍，創造出令人驚艷的變奏。

“你喜歡？“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夏梔轉頭，看到樂隊的小號手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旁，是個戴眼鏡的年輕男孩。

“很...特別。“夏梔誠實地回答，“我從沒想過《藍色多瑙河》可以這樣演繹。“

男孩笑了：“音樂就像愛情，太規矩了反而沒意思，不是嗎？“他指了指小提琴手，“那是伊莎貝拉，她從五歲開始學古典小提琴，十五歲愛上爵士樂，現在兩種風格都會玩。“

夏梔看著那個自由自在的小提琴手，突然想起了林敘。他總是說音樂不該被關在籠子里，而她曾經那么固執地堅持古典的“正確“演奏方式。

“要試試嗎？“小號手突然遞給她一把備用小提琴，“伊莎貝拉說看你拿琴的姿勢就知道是同行。“

夏梔猶豫了一下，接過琴架在肩上。當樂隊開始下一首歌時，她小心翼翼地跟著和弦加入，起初還拘泥于樂理規則，但漸漸地，她開始嘗試一些簡單的變奏，就像林敘教她的那樣。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當她不再糾結于每個音符的精確性，而是讓情感引導手指時，音樂仿佛有了生命。伊莎貝拉沖她豎起大拇指，兩人開始了一段即興的二重奏，周圍聚集的觀眾越來越多。

表演結束后，夏梔的手因為興奮而微微發抖。伊莎貝拉熱情地擁抱了她：“天哪，你太棒了！有考慮過加入樂隊嗎？我們每周五都在這里演出。“

“我在音樂學院學習，可能沒那么多時間...“夏梔有些不好意思。

“古典音樂人？“伊莎貝拉了然地點頭，“難怪技巧那么扎實。但你知道嗎？“她湊近夏梔耳邊，“最偉大的音樂往往誕生在規則與自由的邊界上。“

回到公寓，夏梔的腦海中依然回蕩著街頭樂隊的音樂和那句話。她突然有了靈感，拿出作曲本開始寫一首新曲子——融合古典結構與爵士即興，就像她和林敘，看似不同卻能創造出獨特的和諧。

她給這首曲子取名《跨洋情書》。

接下來的兩周，夏梔完全沉浸在創作中。她甚至翹了幾節非必修課，整天泡在琴房里。當作品最終完成時，她的導師霍夫曼教授聽完演奏后，沉默了很久。

“夏小姐，“老教授推了推眼鏡，“這與你之前的風格截然不同。更自由，更...有生命力。是什么啟發了你？“

夏梔輕撫琴弦：“一個人...他教會我音樂不僅是精確的音符，更是情感的流動。“

霍夫曼教授若有所思：“那么，這個人一定對你很重要。“他頓了頓，“學院正在籌備春季音樂會，我希望你能演奏這首作品。“

夏梔驚訝地抬頭：“真的可以嗎？“

“當然，“教授微笑，“不過有個條件——你必須告訴我這個特別的人的故事。作為音樂背后的靈感，他值得被了解。“

那天晚上，夏梔給林敘寫了一封長信，詳細描述了《跨洋情書》的創作過程和即將在學院音樂會演出的消息。她寫滿了兩張信紙，卻在最后猶豫要不要提及那封延期邀請函。

筆尖懸在紙上良久，最終她只加了一句：「我時常想起我們在咖啡館的時光，那些雨聲和琴聲交織的日子。維也納很美，但沒有你的音樂，總覺得少了什么。」

信寄出后，夏梔開始緊張地準備音樂會。然而，一周過去，兩周過去，林敘沒有回信。她打了三次電話，都是無人接聽。焦慮像野草一樣在她心中瘋長。

音樂會前一天，夏梔在琴房排練到深夜。當她回到公寓時，發現門縫下塞著一封電報：

「緊急回國。林敘入院。老陳」

七個字像七把刀刺進夏梔的心臟。她雙手發抖，幾乎拿不穩那張薄薄的紙片。沒有猶豫，她立刻撥通了航空公司的電話，訂了最早一班回國的航班。

“瑪蒂爾德，拜托你，“她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對剛回來的室友說，“告訴霍夫曼教授我有急事必須回國，音樂會...“

“別擔心，我會解釋。“瑪蒂爾德按住她顫抖的手，“需要我陪你嗎？“

夏梔搖搖頭，眼淚終于決堤：“我必須一個人去。這是...這是我和他的約定。“

二十個小時的飛行像是永恒的煎熬。夏梔緊握著林敘送她的音符胸針，腦海中閃過無數可怕的猜想。為什么是“入院“？林敘從未提過任何健康問題，除了那次她發燒時他照顧她...等等，那次他好像特別熟悉用藥和護理...

飛機降落后，夏梔直接打車去了老陳給她的醫院地址。那是一家位于城郊的康復中心，環境幽靜，看起來更像是療養院。

前臺護士聽到林敘的名字時，表情微妙地變了變：“您是？“

“我是...他的女朋友。“夏梔聲音嘶啞，“他從沒告訴我他生病了。請告訴我他在哪個病房？“

護士猶豫了一下：“林先生現在正在音樂治療室上課。如果您從這邊走廊過去，最后一個房間就是。但是...“

夏梔沒等護士說完就沖了出去。走廊很長，兩側墻上掛滿了兒童畫作，色彩斑斕的太陽、歪歪扭扭的小樹...盡頭傳來斷斷續續的鋼琴聲，像是初學者在練習簡單的旋律。

音樂治療室的門虛掩著。夏梔放慢腳步，透過門縫向內看去——

林敘坐在輪椅上，背對著門口。他面前圍著四五個孩子，其中一個正用唯一能動的左手艱難地按著琴鍵。林敘耐心地引導著孩子的手指，聲音溫柔得不可思議：“對，就是這樣，慢慢來...音樂不在乎你彈得多快，只在乎你心里有什么想說的。“

夏梔捂住嘴，眼淚模糊了視線。她這才注意到林敘的輪椅旁靠著一副拐杖，而他曾經那么靈活修長的手指，現在看起來有些蒼白消瘦。

“誰在那里？“林敘突然轉頭，敏銳地察覺到門口有人。

夏梔推開門，站在門口說不出話來。孩子們好奇地看向她，而林敘的表情從驚訝到慌亂，最后定格在一種復雜的平靜上。

“夏梔。“他輕聲叫她的名字，仿佛在確認這不是幻覺。

“為什么不告訴我？“夏梔的聲音破碎不堪，“為什么騙我說一切都好？“

林敘示意孩子們繼續練習，自己推著輪椅來到她面前：“我們出去說吧。“

在康復中心的花園長椅上，林敘終于告訴了夏梔真相。他的腿傷是十年前一場車禍留下的，當時醫生就說神經損傷可能會隨著年齡增長惡化。這半年情況突然加劇，已經影響到了基本行走能力。

“我本來想等穩定些再告訴你，“林敘低頭看著自己無力的雙腿，“不想影響你的學業。“

“那這些呢？“夏梔拿出包里那沓越來越簡短的信，“這些謊言？“

林敘苦笑：“每次提筆想告訴你實情，都怕你像現在這樣難過。而且...“他深吸一口氣，“我知道霍夫曼教授想留你繼續深造。你應該有更好的未來，而不是被一個病人拖累。“

夏梔猛地站起來：“你怎么能替我做決定？“她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你知道我這半年有多想你嗎？每次演奏《跨洋情書》，每個音符都是寫給你的！“

林敘抬頭看她，眼中閃爍著痛苦和愛意：“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自私地綁住你。音樂是你的生命，夏梔。我不能成為你的枷鎖。“

夏梔轉身跑出了花園。她需要時間思考，需要空間呼吸。不知不覺，她的腳步帶她來到了熟悉的街道——“聽雨“咖啡館所在的地方。

咖啡館還在，但招牌已經換了新的名字和設計。夏梔猶豫地推開門，里面的裝潢完全變了，只有角落那架黑色三角鋼琴依然在那里，像是舊時光的唯一見證。

“您好，請問...“新老板是個年輕女孩，看到夏梔淚流滿面的臉后改了口，“需要幫忙嗎？“

夏梔搖搖頭，指向鋼琴：“那架鋼琴...是原來就在這里的那架嗎？“

“是的，“女孩點頭，“上任老板特別囑咐要保留它。對了，您是不是姓夏？“

夏梔驚訝地點頭。

“太好了！“女孩跑回柜臺，拿出一個信封，“上任老板留了這個，說如果有個姓夏的女孩來，就交給她。“

信封上是林敘熟悉的字跡：「致我的小提琴女孩」。

夏梔雙手顫抖地拆開信封，里面是一封長信和一把鑰匙。信紙上有明顯被淚水打濕又干涸的痕跡。

「親愛的夏梔：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在康復中心了。醫生說我需要長期治療，前景...不確定。

我騙了你，說一切都好。每次寫下那些謊言，都像是在心上割一刀。但比起讓你放棄夢想回來陪我，我寧愿承受這種痛。

記得我說過音樂沒有距離嗎？我錯了。有些距離，即使最動人的旋律也無法跨越。

鑰匙是我公寓的。那里有我為《跨洋情書》譜寫的鋼琴部分，本想等你回來時給你驚喜。現在，它屬于你了。

不要為我放棄維也納。你的音樂應該被全世界聽到。

永遠愛你的林敘」

信的最后附著一行小字：「PS：老陳的地址在背面，他有東西要給你。」

夏梔擦干眼淚，向新老板道謝后匆匆離開。她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老陳現在的住處——城郊的一棟小房子。

老陳開門看到她時并不驚訝，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刻。“他終究還是沒瞞住，“老陳嘆了口氣，側身讓她進屋，“進來吧，東西在桌上。“

客廳的茶幾上放著一個牛皮紙包裹，上面用馬克筆寫著「夏梔的禮物」。夏梔拆開包裹，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相冊和一盤錄音帶。

相冊里全是她和林敘在“聽雨“咖啡館表演時的照片，有些甚至是顧客偷拍后送給老陳的。每一張旁邊都寫著日期和簡短的文字，記錄著那些她不知道林敘注意到的細節——「夏梔今天穿藍色裙子，像她琴聲一樣清澈」「夏梔改編的巴赫部分太驚艷了」「夏梔笑起來時眼角有小皺紋，可愛極了」...

錄音帶上的標簽寫著「《梔夏》完整版」。老陳默默遞給她一臺老式錄音機：“這是他住院前最后錄的。“

夏梔按下播放鍵，林敘的鋼琴聲流淌而出，比咖啡館現場演奏的版本更加豐富深沉。當旋律進行到三分之二處時，突然加入了小提琴的旋律——那是林敘用鋼琴模仿的小提琴音色，完美填補了她不在的空缺。

夏梔再也控制不住，淚水決堤而下。老陳遞來紙巾，輕聲說：“他從沒停止愛你，正因如此才更不愿拖累你。“

夏梔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老陳，林敘的醫生...最壞的情況是什么？“

老陳的表情凝重起來：“如果不及時手術和康復治療，可能會永久失去行走能力。但手術風險很大，而且...“

“而且什么？“

“費用很高。他這些年教琴的積蓄遠遠不夠，又不肯接受捐款。“老陳苦笑，“那孩子倔得很，連我的錢都不要。“

夏梔擦干眼淚，站起身：“老陳，幫我個忙。我需要聯系霍夫曼教授，還有...能借我一下電話嗎？“

三天后，康復中心的花園里，林敘正在指導孩子們排練簡單的合奏。突然，一陣熟悉的小提琴聲從遠處傳來。林敘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跨洋情書》的旋律，但不可能啊，夏梔應該已經回維也納了...

他轉向聲音來源，看到夏梔站在陽光下，琴弓在弦上舞動。更令他震驚的是，她身后站著霍夫曼教授和老陳，還有幾個拿著樂器的陌生人。

夏梔演奏完最后一個音符，走向呆住的林敘：“教授同意了我的課題變更——'音樂治療在神經康復中的應用研究'。維也納方面也接受了我的遠程學習申請。“

林敘的嘴唇顫抖著：“你...你不回去了？“

“暫時不，“夏梔蹲下身，平視著他的眼睛，“但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們。霍夫曼教授聯系了國內頂尖的神經外科醫生，下周會診。“她指了指身后的人，“這些都是音樂治療師，他們自愿來幫忙。“

林敘眼中涌出淚水：“夏梔，你不必...“

“噓，“夏梔輕輕按住他的嘴唇，“記得你說音樂和愛情沒有距離嗎？你錯了。真正的愛有時需要縮短距離，直到沒有縫隙。“

她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這是維也納音樂學院的特別許可，允許我在完成你的治療后繼續學業。而這位，“她指向一位銀發女士，“是李教授，國內音樂治療領域的權威，她愿意指導我的研究。“

林敘看著眼前這個為他安排好一切的女孩，突然明白自己再也無法推開她。他伸手撫上她的臉頰：“《跨洋情書》...你演奏得比我想象中更美。“

夏梔微笑：“那是因為我終于理解了你想告訴我的——最動人的音樂誕生在規則與自由的邊界上，就像最深刻的愛，存在于給予與接受的平衡中。“

霍夫曼教授走上前，拍了拍林敘的肩膀：“年輕人，你的女孩很有主見。她說服了整個學術委員會，證明音樂研究可以同時服務于藝術和人文關懷。“

林敘握住夏梔的手，十指相扣：“她總是能創造奇跡。“

夏梔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這次換我照顧你。等你康復了，我們一起去維也納，在金色大廳演奏我們的《跨洋情書》。“

陽光灑在兩人身上，仿佛為他們鍍上一層金邊。遠處，孩子們好奇地看著這一幕，而老陳悄悄抹了抹眼角。風帶來隱約的音樂聲，像是那架留在咖啡館的鋼琴，依然在彈奏著屬于他們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