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秋分。
明都一如既往的安靜祥和,廊內飛絮飄舞,恰似山雪裹著薄霧,世家公子小姐齊聚蓬萊閣,暢談歌詞,瞭望未來。
蓬萊閣,京都大業坊,為京都最繁華街道上的一抹明珠。
紅漆大門迎來送往,皆是富貴世家,墻角瑟縮著兩個小乞兒,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衣不蔽體。
無人在乎這兩個小乞兒,大一點的叫鳳兒,小一點的叫麟兒。
“姐,我餓…”
“不餓,不餓,睡著了就不餓了。”
“可是…我還是餓,聽說城里大戶人家的狗碗里都有肉,我想吃肉…”
“哎,那都是瞎編的,城里人和我們村里沒啥區別,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要說有啥區別,大概是穿的比我們要好,罷了。”
鳳兒緊了緊身上的單薄衣衫,破洞的衣襟上滿是補丁,灰白袍子下擺露出兩條褐色的小腿,指甲縫里滿是淤泥,身側麟兒截然相反,至少有一件可以敝體的衣物。
“汪,汪汪汪。”
遠處傳來幾聲犬吠,原是李家公子來玉春樓挑雛兒,滿身錦袍下擺墜著碧綠玉牌,金冠上嵌著墨玉,面容冷峻不凡,嘴角卻帶著似有似無的笑意。
正走著走著,李公子李偉目光瞥見一旁木碗里的銅板,嘴角微微上揚,身后的侍衛見公子如此模樣,便一腳踢翻了去。
“什么賤蹄子,敢擋李公子的路,不想活了。”
“哎,別這樣,兩條狗罷了。”
說罷,李偉看了一眼兩個環抱在一起的乞丐,心中一驚,這小妮子,唇紅齒白,劍眉星目,若是帶回府中,供二姐淫樂,怕是極好。”
“別,別打我們,我們沒…錢。”鳳兒小聲說著,爬著去撿落在李公子暮云履旁的銅板。
“官人,您行行好,我們已經三天兩夜沒進食了,您別打我姐姐,她身子骨弱,我不一樣…。”麟兒怯生生的望著來人,眼光躲閃。
“打?打什么,是你們擋公子的路,該死的,還不起開?”李廣尖笑著,碎了一口。
“哎,你干什么,真臟,滾一邊去,這小蛙生的可愛,二姐正缺個書童,我看不錯,帶走。”李偉折扇一轉,捂住口鼻,細聲細氣的叫著。
“是,公子。”
李公子身后三人一前一后夾住廊道,另外一個嘴角含笑:“小美人,快到叔叔這來。”
“別放跑了,不然,你去陪我二姐。”李杜偉尖聲笑道。
“別,麟兒,嗚嗚嗚…。”鳳兒死死咬住下唇,雙手環抱在弟弟身側,嘴角慢慢沁出血點。
“這,公子,這娘們細皮嫩肉,咱一群大老爺們想念雛兒的味道了,要不…。”滿臉橫肉的宋末哈哈發笑,眼中閃著淫邪的色彩,擇人而噬。
“那就兩個都帶走,小的那個往今晚二姐房里塞,大的那個,隨便你們,哼~一群臭男人。”
李偉扭頭就走。
然而,就在這時。
抽泣聲從三樓傳來,斷斷續續的琵琶音夾雜著女兒家的抽噎聲響,無端而醒目。
“奴家,奴家…嗚嗚嗚。”
“咦,這是哪位清雅麗人,美目如畫,膚如凝脂,竟比天上月色還亮著幾分。”李杜偉一襲月白袍子,坎肩披著白狐裘,三縷月光照影在廊下,顯得李偉格外出塵。
“別抓了,一群白癡,沒看到有上等貨色在三樓,走。”
“等等,大的留下。”
……
那是一個月色都不見的夜晚,濃稠的墨色裹著潮濕的寒氣,將天地嚴嚴實實地封住。烏云壓得極低,仿佛伸手就能觸到綿軟又沉重的云絮。檐角銅鈴不再作響,白日里喧囂的街巷此刻寂靜得瘆人,唯有冷風貼著青石板路游走,卷起幾片枯葉發出細碎的嗚咽。
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忽遠忽近,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燈籠的微光在緊閉的店門前明明滅滅,光暈卻似被黑暗吞噬,照不亮三步之外的路。墻角苔蘚在濕氣中瘋長,泛著詭異的幽綠,偶爾有老鼠竄過,窸窣聲驚得人心頭一顫,隨即又陷入更深的靜謐。連平日里潺潺的小河都沒了聲響,水面倒映著濃稠的夜色,宛如一潭化不開的墨。
“亥時已至,三刻。”
寂靜夜里,無聲的嘆息,驚起了漫天枯葉。
“世子說,今天晚上,蓬萊閣…”侍衛魏丁將身影壓的極低,死死貼伏在蜿蜒的屋脊上,身側,同樣是一身夜行衣的魏乙。
“噓,嘴閉上,耽誤了世子大事,小心你的脖子。”
魏乙輕聲厲喝,比劃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暮色給蓬萊閣披上緋色輕紗,朱紅廊柱如赤色巨人托起飛檐。雕梁金龍在穿堂風中欲飛,碎琉璃折射出斑斕光暈;漢白玉欄桿纏朱漆云紋,石獅吞吐夜霧。二層雕花槅扇半掩,燭火透過萬字鏤空,在黑磚上織就流動的金網,檐角朱漆風鈴輕晃。
“世子,您看這里風月無邊,國子監天天跑,我可憋壞了。”宋雅微微一嘆,緩緩道。
“……”世子抬眼一瞧,只見宋雅獨倚欄桿,似是惆悵了。
“莫要胡言亂語,蔡小姐今日也會來此,言辭莫要粗俗。”
“諾,殿下。”
鎏金燭臺將暖光潑灑在黑磚地面,閣中酒香混著龍涎香縈繞梁間。朱漆長案上青玉盞與夜光杯相碰,濺出的酒液在燭火下泛著琥珀色流光。賓客廣袖翻飛,腰間玉佩叮咚相撞,有人持象牙箸夾起水晶肴肉,有人晃著鎏金酒壺高聲祝酒,哄笑聲一片。
“紅綢幔帳搖晃,映出舞姬剪影。繡鞋踏地,銀鈴與杯盞聲應和。醉客將金樽砸在案上,酒珠飛濺,轉眼消散在燭影搖曳的熱浪里。”
“殿,殿下,來了。”
“哦。”
燭火搖曳間,世子抬手輕攏廣袖,指腹掠過月白色金邊公子袍的暗紋云浪,鎏金絲線在衣擺處蜿蜒如星河傾瀉。他屈指勾過鬢角一縷垂發別至耳后,發間墨玉簪,熠熠生輝。腰間三寸袖珍劍纏著墨玉劍穗,劍柄鑲嵌的夜明珠幽幽發亮,與身側懸著的燭龍首玉佩遙相呼應——那玉佩雕工精妙,龍瞳嵌著赤金,龍須蜿蜒間似要破空而出。金玉踏云履上的銀絲流云紋路,隨著他緩步前移泛起微光,墨色靴底踏過青磚竟未沾半點塵埃。眉目如畫,唇角微揚時眼尾泛起淺淺笑意,整個人仿若月光凝成的謫仙,偏又帶著世家貴胄的矜貴氣度,端的是風華絕代,令人移不開眼。
“踏,踏踏,踏踏踏。”
“蔡璐姑娘,好久不見。”
夜霧漫過石墻時,那人踏著滿地銀霜而來。青玉色宮裙如春水裁就,繡著銀絲卷云紋,每走一步便泛起漣漪般的褶痕。腰間茜色絲絳系著雙魚玉佩,隨著步伐輕晃,與裙擺綴著的珍珠流蘇相擊,發出細碎清響。發間九鳳銜珠步搖垂落翡翠珠串,月光掠過鎏金鳳凰的羽翼,折射出點點碎芒,恍若將銀河星辰盡數綴于發間。她轉過朱漆回廊時,鬢邊新簪的白梅沾了夜露,與步搖的珠光交相輝映,連廊下的宮燈都黯然失色。
“紅燭映影家人俏,月色三分也失光。”世子臉頰微紅,俏麗佳人對面,顯得月光黯淡了三分。
“世子殿下,宋侍衛,別來無恙。”
……
蔡家小姐身畔立著位長衫公子。他烏發僅用素白綾帶松松束起,幾縷碎發垂落額前,倒比束冠更添幾分疏朗。月白色錦袍繡著暗紋竹葉,腰間羊脂玉佩懸著褪色的絲絳,隨著晚風輕晃。那雙鳳眼微微上挑,眼尾泛著淡淡緋色,似含著化不開的愁緒,卻又在唇角勾起的笑意里化作水墨般的繾綣。他望著園中枯荷,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眉間凝結的不只是離人悵惘,更藏著未訴盡的詩行與畫境,教人瞧著便想起宣紙上未干的墨痕,氤氳著說不出的風雅。
“曹磊,字子沅,棲州共主,南唐謝靈運曾言“天下才氣共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吾占八分,余者分之。然而,曹公子獨占十二分,天下還倒欠他兩分。”蔡璐笑意盈盈,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氣宇軒昂,不似人間凡物。”世子嘴角癟了一下,悶悶不樂。
“肅王世子,在下失禮了。”曹子沅俯身一禮,嘴角帶著淡淡微笑。
“白淵見過曹公子,曹公子不如,你我手談一局。”白淵冷笑一聲,作出請的手勢。
“猜先,曹公子請。”
白淵手握五枚玉牙白子,垂眸盯著棋盤裂縫,袖中藏起的棋子硌得掌心生疼。
只見,曹子沅撫過墨玉色棋盤,嘴角露出淡淡微笑,指尖輕觸墨綠色黑子,心中稍定,拾起四枚黑子落于玉盤上,月落清輝灑落,宛如謫仙人物從畫里走出來一般。
“公子贏了,哎…公子執黑先行。“白淵話音未落,袖中暗動。藏起的半枚白子在掌心翻覆,卻不知廊柱陰影里,蔡家小姐水蔥般的指尖輕顫——更未察覺,遠處廊下的世子正將一枚捏碎的棋子碾作齏粉,碎玉混著冷汗從指縫墜落,在青磚上濺起無聲的暗潮。
“僥幸,世子抬舉曹某。”曹子沅眼角余光瞥見立在遠處廊下的青梅竹馬。
“未曾,乃是…”。世子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