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枰上墨色云子與瑩白玉子絞作一團,世子盯著天元之下驟然變勢的棋局,喉結狠狠滾動。原以為困在“垓下“的黑子已如甕中之鱉,誰知白子陡然棄掉苦心經營的大龍,騰挪間竟讓垂死的黑子覓得一線生機。
墨玉棋盤沁出涼意,與他掌心的汗意交織。剩余的棋子在青瓷匣里寥寥可數,每落一子都似重若千鈞。夜風卷著燭火在棋譜上搖晃,映得他額角滾落的汗珠泛著刺目的光,“滴答“墜在棋盤邊緣,暈開一小片深色水痕。后背的綢緞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黏在脊背上,連廣袖下的指尖都在不受控地輕顫——這瞬息萬變的局勢,分明將他逼入了比刀光劍影更驚心動魄的危局。
暮色將棋盤染成暗金,白淵指尖捏著最后兩枚玉牙白子,骨節泛著冷白。殘棋上零星分布的白子如寒星孤懸,竟生生將世子苦心經營的黑陣絞碎。廊下眾人面面相覷,驚呼聲混著倒抽冷氣的聲響此起彼伏。
“世,世子,竟然輸了,那豈不是...“小廝的聲音卡在喉間,目光驚恐地掃向世子泛青的臉色。蔡家小姐手中團扇頓住,絹面上的并蒂蓮被攥出褶皺。
“這,這這這。“曹子沅踉蹌半步扶住桌案,望著滿盤狼藉的棋局,喉結滾動卻說不出話。唯有白淵撣了撣衣擺上不存在的灰塵,將白子輕輕擱回青瓷匣:“子沅兄,白淵輸了,心不服口服。“話落時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燭火將他的影子拉長,恰好蓋住世子握成拳、指縫間滲出鮮血的手。
銅爐里第三炷香的灰燼簌簌墜落,火星明滅間,夜色已濃稠得化不開。墨色如潑翻的硯臺,將最后一線天光都吞噬殆盡,遠處山巒成了模糊的剪影,恍若宣紙上暈染的枯墨。風裹著寒意掠過檐角,驚得銅鈴發出沙啞的顫音,卻驚不散這沉沉夜色——月光被厚重的云層碾碎,只剩幾縷冷光,在結了薄霜的青石板上投下幽藍的暗影,倒像是畫了水的冰,冷冽又脆弱,連廊下搖晃的燈籠,都被浸得只剩微弱的光暈,在濃稠的夜色里搖搖欲墜。
走水了,走水了!”凄厲的呼喊撕破夜空,驚得檐角鐵馬轟然作響。火舌卷著濃煙從雕花窗欞竄出,噼啪爆響中,朱漆梁柱瞬間被燒成透亮的焦炭。青瓦在熱浪里簌簌剝落,砸在黑磚地上迸出火星,宛如一場顛倒的流星雨。
更夫的梆子滾落在地,燈籠摔碎的光映著奔逃的人影——有人抱著錦盒踉蹌沖出,發間金簪被火星燎得滋滋作響;有人提著水桶撞翻藥柜,苦艾與硫磺的氣味混著焦糊味灌滿街巷。火蛇攀上飛檐,將“玉蘭樓”的匾額燒成半片焦炭,鎏金碎屑雨般落下,恰好覆住階前未干的血跡。遠處井水被舀得見底,轆轤空轉的吱呀聲里,唯有烈焰吞噬木料的咆哮,和著更夫拖長的哭嚎,在濃黑的夜空中絞成滾燙的漩渦。
“這,這怎么了,世子殿下,蔡妹妹。”曹子沅目光移向了身側,眼角余光卻始終停留在世子身前。
“走水了,你和蔡姑娘莫動,我去救人…”。
“世子殿下,您千金之軀,還是曹某去吧”。
夜風突然卷滅一盞燭火,曹子沅指尖的黑子在陰影中泛著幽光,恰如他眼底轉瞬即逝的狠戾。就在此時——
秋風裹著桂花香漫進畫舫時,檐角銅鈴正叮叮咚咚撞碎一湖波光。船娘輕搖木櫓,碎銀似的月光便順著船舷漫上來,在茶盞里晃出半輪殘月。
“世子,都安排好了,幸不辱命。”魏甲單膝跪地,手卻止不出的顫抖著,滿臉驚恐。
“哈哈哈,我要讓這天下從今起,沒有曹家。”世子張狂大笑,眼角血紅一片。
“據…據說,曹家劍以快出名,招式凌厲,不可力敵。”魏甲躍躍欲試,嘴角微微上揚,指尖劃過腰側的匕首,淬著毒的刀刃,在昏黃燭光下透著碧綠的光澤。
“江湖傳言罷了,魏乙呢。”
“死了”。
“被一劍穿心。”魏甲滿臉通紅,“曹子沅那瘋狗……竟棄了祖傳的曹家劍,換了徐家詭劍。都說那劍刁鉆狠辣,中劍者連魂魄都要被劍氣絞成齏粉!”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更鼓,驚得墻角野狗嗚咽著竄入黑暗,唯余斷劍在月光下泛著幽幽藍光。
“死了就死了,一條野狗,也怪他命不好。”世子目光投向遠處火光沖天的玉蘭樓,嘴角噙著冷笑。
“是,世子。”魏甲膝蓋重重陷進青石板的凹痕里,玄鐵護膝與地面撞出悶響。他頸間青筋隨著喉結滾動凸起,將臉幾乎埋進抱拳的雙臂間,夜風卷著檐角銅鈴的余韻掠過脊背,他后頸滲出的冷汗卻比月光更涼,浸透了暗繡云紋的衣領。
殘月如鉤懸于天際,將冷白清輝傾灑人間。畫舫外,赤紅火蛇順著雕花窗欞、朱漆梁柱肆意游走,火舌貪婪吞噬著一切,噼啪爆裂聲中,滾燙的火星如流星般竄向夜空。刺鼻的焦糊味裹著令人作嘔的肉香翻涌而來,那是皮肉在高溫下迅速碳化的氣息,絲絲縷縷鉆入鼻腔,直教人胃部翻攪,仿佛連呼吸都變得灼熱而艱難。
大業坊,明都十四坊之一,坐落于寰鼎大街正中央。
蓬萊閣,二樓雅間。
“子沅哥怎么去了那么久,莫不是…”
“宋雅,傷春劍。”
“是,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