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爾老人從銅匣里取出一塊漆黑的燧石，在晨光中轉動著，石面上細密的紋路像干涸的河床。

“這是從肯特山圣泉里撈出來的火石，“他用拇指蹭了蹭石面，“我祖父用它點燃過三次那達慕大會的圣火。“

我們跪坐在蒙古包中央的鑄鐵火盆前。老人把一團干駝絨放在燧石下方，又遞給我一把銀柄匕首：“等會兒我說'**Gal**（火）'，你就用刀背敲石頭。“

我咽了口唾沫。今天是春季祭火儀式，方圓二十里的牧民都會來。三天前老人宣布由我負責點火時，好幾個牧民的眉毛都挑到了發際線。

“記住順序，“老人用匕首在地上畫符號，“先向西北方拜三次，敲石頭不能超過七下，火苗起來后要唱《火神頌》第二節......“

我拼命點頭，卻在心里用漢字記著：“西北=左上方，七下=一周天數減零......“

正午時分，草原上聚集了三十多座蒙古包。女人們戴著鑲紅珊瑚的銀頭飾，男人們腰間的銅刀鞘在陽光下泛著金光。火盆周圍擺著九種祭品：奶豆腐、炒米、綢緞條，甚至還有一臺嶄新的智能手機——牧區小學教師放的。

巴特爾老人用柏樹枝蘸馬奶酒灑向四方，人群突然安靜下來。他朝我使了個眼色。

我的手心滲出汗水，匕首差點滑落。跪在火盆前時，西北方突然刮來一陣風，沙粒撲進眼睛。我慌忙中朝東南方拜了下去——那是送葬的方向。

人群中響起倒抽冷氣的聲音。

“**Gal!**“老人的聲音已經傳來。我咬牙揮動匕首，刀背與燧石相撞的瞬間，一塊碎屑迸進火盆。一下、兩下......數到第六下時，駝絨終于冒起一縷青煙。

我激動地俯身去吹，卻忘了該唱《火神頌》。氣息太重，那縷細煙“噗“地熄滅了。

死寂。

牧民的皮靴在草地上摩擦出聲響，有人開始低聲念驅邪經文。巴特爾老人的臉比鍋底還黑，他忽然解下腰帶扔進火盆——這在蒙古習俗里代表斷絕關系。

“去肯特山，“他往我懷里塞了個羊皮口袋，“找白泉邊的紅柳枝，還有去年雷劈過的樺樹皮。“

我張了張嘴，老人已經轉身用蒙古語向眾人解釋。只聽懂幾個詞：“漢人......贖罪......長生天......“

阿木爾偷偷溜過來，往我口袋里塞了把奶糖：“山西邊有狼，你學狗叫它們就不敢過來。“他指了指我脖子上掛的銅哨，“要是迷路了，吹這個。但千萬別在太陽落山后吹......“

“為什么？“

男孩的眼睛在陽光下呈現出琥珀色：“會召來別的東西。“

我騎著老人給的黃驃馬向西出發。起初還能看見牧民的摩托車印，兩小時后只剩野兔的足跡。

第三次爬上山坡時，遠處出現了銀光——應該就是白泉。我剛要催馬前進，黃驃馬卻突然人立而起，差點把我甩下去。它耳朵緊貼著頭皮，鼻孔張得能塞進核桃。

山坡下的灌木叢里，六對綠瑩瑩的眼睛正盯著我們。

狼。

我的腿肚子開始抽筋。想起阿木爾的話，試著發出“汪汪“聲，嗓子卻像被掐住似的。領頭的灰狼已經邁步上前，獠牙上掛著唾液絲。

突然記起昨天學的長調。我深吸一口氣，吼出《江格爾》里英雄出征的段落：“**Kh?kh tngri-yin kürdün......**（蒼天之力旋轉吧）“

奇跡發生了。狼群停住腳步，其中一只歪了歪頭。我繼續唱，聲音越來越穩。灰狼的尾巴慢慢垂下，最后居然帶著族群轉身走了。

找到紅柳時太陽已經西斜。那棵樺樹被雷劈成了螺旋狀，樹皮焦黑卷曲。我掰下一塊揣好，突然聽見泉眼“咕咚“一響。

水面浮著塊藍瑩瑩的石頭，和老人那塊燧石一模一樣。

回程時起了大霧。馬兒不安地打響鼻，有幾次差點踩空。我摸出銅哨想壯膽，卻想起阿木爾的警告。正猶豫間，霧中傳來鈴鐺聲——是巴特爾老人！他騎著那匹黑馬，手里提著氣死風燈。

“找到火種了？“他問。

我舉起藍燧石和紅柳枝。老人突然笑了，燈影里他的皺紋像干涸的河床：“知道為什么派你去嗎？“

見我搖頭，他扯開袍子露出胸膛——一道猙獰的傷疤從鎖骨延伸到心口：“我十二歲也熄過祭火，這是狼給我的紀念。“

當晚的祭火儀式上，新火種燃起時，牧民們紛紛用柏枝沾火帶回家。巴特爾老人卻把藍燧石系在我腰間：“漢人，你總算有點蒙古人的味道了。“

深夜收拾祭品時，發現那臺智能手機屏幕亮著。解鎖后顯示正在錄音——完整錄下了我在狼群前唱的長調。

阿木爾的頭像突然彈出消息：“老師說要拿你的錄音參加非遺比賽！“后面跟著三個齜牙笑的表情。

我望向蒙古包外。銀河正從肯特山頂傾瀉而下，像被那簇新點燃的祭火熔化的鐵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