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爾老人盤腿坐在氈毯上，面前的矮桌上攤開一卷泛黃的羊皮紙。他用食指輕點紙面，喉間滾出一串低沉的長音，像是風掠過山谷的回響。

“**Tngri-yin kürdün**（天輪），“他的手指劃過紙上褪色的朱砂符號，“這是《江格爾》開篇第一個詞，意思是長生天的力量在旋轉。“

我捧著筆記本，努力模仿他的發音，卻總在某個音節上卡住。老人突然抓起銅勺敲我的額頭：“不對！你的舌頭是凍僵了嗎？這個詞要像馬蹄踏進泥沼——先沉下去，再猛地拔出來！“

我揉著發紅的眉心，忽然靈機一動，在筆記本上寫下“騰格-因-庫爾頓“，然后用鉛筆標注：“天-的-輪子“。

羊皮紙“唰“地一聲被抽走。老人盯著我的筆記，臉色漸漸陰沉。

“你以為這是在學英語？“他的聲音像結了冰，“用漢字糟蹋史詩，就像用鐵鍋煮奶茶——味道全毀了！“

那晚我被罰在蒙古包外背誦十二種“馬“的稱呼。寒風像刀子般割著臉，膝蓋下的雪漸漸融化成冰水。

“**Aduu**（泛指馬），**mor**（騎乘馬），**soyol**（三歲母馬）......“我的牙齒不住打顫，到第七個詞時徹底亂了順序。

氈簾突然掀起，一碗冒著熱氣的馬奶酒塞到我手里。老人蹲下來，抓起一把雪按在我后頸上：“冷才能記住。我們蒙古人學說話時，阿媽會把雪塞進孩子衣領——說錯一個詞，就再加一把。“

他攤開手掌，掌心躺著幾枚古銅色的骨片：“這是馴馬用的舌板，今晚含著你睡。明天要是還分不清**azarga**（種馬）和**gegeen**（騸馬），我就把你綁到馬廄當飼料槽。“

第二天清晨，一群牧民辦“剪胎毛節“路過。按照習俗，客人要喝三碗酸奶才能進門。

“**Ta mori-tai baina uu?**（您騎馬來的嗎？）“我結結巴巴地問領頭牧民，本想炫耀新學的敬語，卻把**mori**（馬）說成了**mori**（尸體）。

整片草場瞬間安靜。老人手里的銀碗“當啷“掉在地上，酸奶濺成星形。那個滿臉絡腮胡的牧民瞪著我，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漢家娃娃，你是來給我們送葬的嗎？“

哄笑聲中，巴特爾老人揪著我后領拖進蒙古包。他從木箱底層取出一把嵌著狼牙的匕首，刀尖抵住我喉結：“現在跟著我念——**Bi chini khüüged baina**（我是你的孩子）。念錯一個音，我就給你放血祭天。“

深夜，我蜷在倉庫里用手機錄音比對發音。播放到第七遍時，門縫下突然滑進一張樺樹皮，上面用炭筆畫著滑稽的漫畫：一個方塊小人跪在馬前，氣泡對話框里寫著“**Uurkhai**（對不起）“。

輕笑聲從窗外飄來。我撲到窗前，看見白天那個絡腮胡牧民的兒子——十歲的阿木爾正趴在雪地上，用木棍指揮三只牧羊犬組成“護衛隊“。

“阿布（爸爸）說你要學三年才能說話，“他扔進來一個皮口袋，里面裝著奶渣和骨片玩具，“但我可以教你秘密口訣——把舌頭卷起來念'r'，像狗打呼嚕那樣。“

我試著發出一個顫音，三只牧羊犬突然齊聲吠叫。阿木爾笑得在雪地里打滾：“現在你連狗都聽得懂了！“

一個月后的敖包祭祀上，我穿著借來的蒙古袍，結結巴巴地念完祝詞。當說到“**Tngri-yin kürdün**“時，喉間終于涌出那個完美的下沉音。

巴特爾老人往我衣領里塞了把雪。但這次，雪里裹著一塊雕成馬形的琥珀。

“長生天給了漢族人硬舌頭，“他轉身走向祭壇，皮靴踩得積雪咯吱響，“但也給了他們硬腦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