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點十三分，我被一陣急促的敲擊聲驚醒。

倉庫的鐵皮門在黑暗中震顫，像是有人用鐵鍬在砸。我摸索著拉開插銷，寒風卷著雪粒子呼嘯而入，瞬間撲滅了昨晚殘留的炭火余溫。巴特爾老人站在門外，皮袍上結著冰霜，手里拎著一只銅壺，熱氣從壺嘴噴出來，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氣里凝成白霧。

“睡得像頭冬眠的旱獺。“他咧嘴笑了，牙齒在月光下泛著黃，“起來，該干活了。“

我套上所有能穿的衣服——兩件毛衣、羽絨服、羊毛圍巾，最后裹上老人給的羊皮襖，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羊圈。天還沒亮，只有雪地反射著微弱的藍光，遠處傳來牧羊犬的低吠。

“今天學擠馬奶?！袄先讼崎_氈簾，馬廄里的熱氣混著草料和牲畜的氣味撲面而來。三匹棕馬被拴在木樁上，聽見動靜，耳朵警覺地轉動。

我愣住了：“不是擠牛奶？“

“漢人喝牛奶，蒙古人喝馬奶?！八紫聛恚牧伺囊黄ツ格R的后腿，“酒能暖身，馬奶能活命。成吉思汗的軍隊靠這個橫跨大漠?！?

母馬的乳房比我想象中小得多，像兩個倒扣的茶碗。老人示范時，手指靈活地一擠一捋，奶水便“嗤“地射進木桶，聲音清脆得像雨滴打在鐵皮上。

輪到我了。我蹲下去，手指剛碰到馬腹，母馬突然一抖后腿，蹄子擦著我的太陽穴掠過。我跌坐在干草堆里，耳邊嗡嗡作響。

“它聞到你怕了?！袄先送沂掷锏沽它c馬奶，“搓熱再碰它。“

冰涼的奶液在掌心化開，腥甜的氣味鉆入鼻腔。第二次嘗試時，我學著老人的節奏輕哼長調——昨天剛學的《云青馬》。母馬的耳朵漸漸垂下，終于，一股溫熱的奶水流進桶里。

“太慢了！“老人突然用木勺敲桶沿，“等你擠完一匹，太陽都落山了！“

接下來的兩小時，我的拇指關節腫得像核桃。老人檢查成果時，盯著桶底那層薄薄的奶沫搖頭：“這點奶，喂狗都不夠。“

中午的課程是撿牛糞。

“草原上沒有垃圾，只有放錯位置的寶貝?！袄先诉f給我一個柳條筐和木夾子，“曬干的牛糞比煤炭還耐燒?！?

我跟著他走向牧場，雪后的草地露出斑駁的褐色。牛群散落在遠處，像一堆移動的巖石。很快，我發現第一塊目標——表面龜裂的圓餅狀物體，邊緣已經風化成纖維狀。

“這是上等的?！袄先擞醚ゼ馓吡颂撸扒锾斓牟萘侠镉幸熬虏?，燒起來有香味?！?

我屏住呼吸用夾子去夾，糞餅卻“咔嚓“碎成幾塊。老人大笑，直接用手撿起來扔進筐里：“你們漢人碰屎都要戴手套？“

到日落時，我的筐里終于有了小半堆成果。老人卻已經壘起一座齊腰高的“糞墻“，每一塊都像精心挑選的陶坯，整齊地碼放在蒙古包背風處。

“明天教你搭包。“他抹了把汗，指向遠處一個坍塌的氈包骨架，“那個廢棄的，你修好就當自己的家。“

夜里，我被一陣窸窣聲驚醒。月光從倉庫的破洞漏進來，照見門縫下塞進來的東西——一塊用藍布包著的奶豆腐，旁邊擺著三顆水果糖。

掀開窗簾一角，我看見幾個小身影飛快地跑遠，最小的那個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又爬起來繼續跑。那是前幾天嘲笑我“擠奶像給氣球打氣“的牧民孩子們。

奶豆腐硬得像石頭，我含著糖，用唾液一點點把它潤軟。甜味混著奶腥氣在舌尖化開時，忽然想起老人白天說過的話：

“草原教你第一課——想要被接納，先要讓自己有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