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匠物，是為蘊藏福蔭之物，分有先天與后天之別。

先天匠物，多為天地造化之物，蘊大道玄機，得乾坤雕琢；后天匠物，則為人間巧匠之作，聚心血熔鑄，或自生靈韻，或封藏祥瑞于器魄之中。

譬如，林霜月的佩劍，雖是修行路中得獲的神賜，但歸根結底，依然是一脈祖師留與世人的后天匠物。

而秦正鳴所持乾坤借意圖，位居「小國寶」一列，此類得天地大道鬼斧神工而成的奇物，正是先天匠物。

龍涎香雖非傳國重器，卻也是滄海孕化的天工奇珍，具有通筋貫脈、洗髓伐毛之神效。

......

屋內。

梁元從袖中取出裝有龍涎香的那方紫檀木匣，將其輕輕置于案上。

“咔嚓！”

隨著一聲鎖扣輕響，木匣應聲而開，氤氳紫氣如泉水般自匣縫間流瀉而出，如煙似霧漫過木案。

那紫光中隱隱現出龍鱗紋路，將整個房間都映得恍若海底龍宮。

甚至....

就連梁元執匣的指節，都被鍍上了一層如溪澗般輕靈流動的光暈。

“唰——”

屋內紫光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沁人心脾的氤氳香氣。

那香氣如絲如縷，甫一入鼻，便叫人驚覺四肢百骸間如沐甘霖，連經脈中滯澀的氣血，都隨之活絡了起來。

梁元眼神微驚，透過眼前尚未散盡的紫光，向匣中看去。

只見匣中靜靜躺著一塊形如琥珀的紫色凝脂，表面瑩潤如玉，內里靈韻充盈。

細看之下，那凝脂表面鱗紋密布，在燭光下泛出江面般的波光粼粼，好似一塊深海紫玉，周身縈繞著若有若無的霧氣。

那霧氣每每觸及木匣內壁，便會化作一條條游龍虛影，轉瞬卻又消散一空。

梁元伸出手，指尖甫一觸及匣中龍涎香，便覺一股清靈之氣貫入體內，順著經絡游走，一路滌蕩四肢百骸，甚至就連丹田內沉寂的氣血也隱隱躁動了起來。

“這便是先天匠物嗎？果真神異！”

梁元暗自驚嘆，只覺隨著方才伸手一觸，手臂上的血液都要隨之沸騰起來。

他不再耽擱，當即便捏碎了一小塊龍涎香，丟入身后的水桶之中。

“噗通！”

指甲蓋大小的龍涎香墜入水中，激起一圈圈幾乎細不可察的漣漪。

那水桶中只盛了半桶寒水，是片刻之前才從井邊新汲，井繩提起時，滴著水的桶沿還猶自晃動著桶中撈上來的碎月。

可梁元還未向桶中加去熱水調溫，只是捏碎了一小塊龍涎香丟入桶中，那原本寒冽的井水便驟然翻涌起細密的熱泡，好似煮沸了一般，徑自由涼變溫。

“咕嚕嚕嚕——”

恍惚間，水桶內似有蛟龍潛游，自沸騰的水面忽隱忽現，鱗爪過處，水中氣泡皆如被扎破的氣球般，一個個破裂開來。

每個破碎的氣泡都炸成一縷氤氳霞光，在桶口邊緣凝成三寸高的朦朧光暈，轉瞬間卻又化作星光點點，沉入水面。

下一霎。

水面波紋驟停，泛起珍珠般的光暈。

其下那枚指甲蓋大小的龍涎香，此刻早已消散溶解，取而代之的，是無數細如發絲的紫色藥力，在水中蜿蜒游動。

那藥力每游過一寸水面，水中便會多出一分琉璃般的通透質感，待梁元伸手試探時，竟覺指尖觸及的水面，傳來絲綢般細膩的柔滑觸感。

“嗤！”

梁元剛將手掌探入水中，便見桶中紫光大盛，那絲絲縷縷的藥力好似群魚游簇，瞬間纏上手腕，順著毛孔鉆入經脈。

“哧啦！”

熱油出鍋的聲響，自梁元手背炸開。

剎那間，梁元只覺一股灼熱卻不霸道的暖流，自手臂竄向渾身經脈，所過之處皆如春風化雪，將連日奔波的疲倦與體內積攢的瘀血，一股腦兒沖刷干凈。

“這效果......好生神異！”

梁元縮回手掌，眼中頗為震驚，他迅速脫下衣物，迫不及待地跳入水中。

“嘩啦啦！”

水花四濺的剎那，梁元已然沒入了紫霧蒸騰的藥液。

而那飛濺的水珠卻似有絲線粘連，甫一躍出桶沿，便被氤氳藥力生生拽回，在桶口凝成一道晶瑩的弧，緩緩落回水面。

“錚——！”

一聲輕鳴，宛如刀劍相擊。

是那藥力入體發出的脆鳴。

梁元頓覺渾身經絡穴位，如被萬千銀針輕刺，可陣陣刺痛之下，竟又有難以言明的暢快舒適。

那紫色藥力似活物般在經脈中游走不定，每至一處穴竅便激起一陣嗡鳴，宛若古琴弦顫，將沉積的濁氣盡數震散。

梁元忍著刺痛，低頭看去。

只見皮膚下隱約有紫芒流轉，如星河懸映，倒掛于血。

原本阻滯著氣力增漲的任督二脈，此刻被藥力硬生生沖開，氣血奔涌間再無滯澀之感。

“轟——！”

梁元渾身氣血翻涌，激得水桶猛然一震，他脊椎節節爆鳴如蒼龍昂首，四肢百骸間筋骨齊顫，渾身骨骼關節更是如炒豆般迸出一聲聲噼啪爆響。

須臾之間，便有一層層黑紅相間的雜質，隨著一聲聲爆響，自梁元皮膚表面滲出，只一轉眼，便被水中紫霧吞噬殆盡。

待到梁元第九次從體內沖刷出污垢時，整桶水已然化作琥珀色的瓊漿，水面倒映出的人影雙目如電，眸底隱隱有龍影游弋。

“咚！”

就在藥液凝作琥珀色的瓊漿之際，木桶突然劇烈震顫，水面驟然浮出圈圈紋路，好似漩渦急卷。

還不待梁元反應過來，那瓊漿似的藥液便如海水倒灌，自他足底涌泉穴，瘋狂涌入體內。

“嗬！”

梁元雙目圓睜，喉嚨里不受控制的“嗬哧”一聲，只一瞬，那水中瓊漿便沒入體內，消散不見。

而那海水倒灌的一瞬，梁元更是驚訝發現自己浸泡在水中的手臂，竟因藥力沖刷，而變得透明如鏡。

只消淺淺一眼，便瞧見手臂經絡中奔涌的氣血，與絲絲縷縷的藥力交織纏繞，在皮下紋路橫生，顯出一片星河璀璨。

“喀....喀....喀......”

梁元略一垂眸，只見手臂經絡中的光華驟然不見，反倒是舉手抬足間，骨骼爆響如金石相擊。

他猛地攥拳，指間竟迸出一串火星般的紫電，映得屋內霎時亮如白晝。

“不愧是先天匠物，只一小塊，便叫我增漲了兩百斤的氣力！”

梁元暗自驚嘆一聲，將脊背抵實桶沿，而后從水中抬起右手，須臾間驟然發力，不求招式如何，只是一拳向上轟出。

“喀——！”

桶沿在巨力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幾乎就要四散爆裂，而梁元這一拳勢若怒蛟騰空，屋內燭火為之一暗，竟硬生生撕開一道空氣裂痕。

而那直竄屋頂的拳風中，竟隱約有蛟龍虛影沖天而起。

那虛影鱗爪飛揚，本該撞破屋頂而去，卻不知為何，竟在房梁間盤旋三匝后，又自行俯沖沒入梁元拳指之間。

這并非氣勁，而是純粹氣力。

可梁元一拳擊出，卻覺此拳氣力，已與氣勁并無太大差別。

“這許是龍涎香中所蘊藏的福蔭了，沒想到竟能將氣力化作武夫氣勁般靈動。

只是如今福蔭不全，只得零星半點，繞梁三匝，已是我目前的極限。”

“看來......那些所謂的絕世天才，應當沐浴一次藥液，便能得獲其間福蔭。”

梁元站起身，望向窗外漸明的天色，心中只覺自己與真正的天才之間，還隔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

···

“秦鎮守為何要贈梁元龍涎香？”

“莫非是想借這深海的先天匠物，試一試此人深淺？”

林霜月娥眉輕蹙，踏著晨曦微光緩步前行，青石板上灑落的朝暉如碎金般，在她足底縈繞流轉。

她微微側首，看向身側的百歲老人，似在等待著對方口中的答案。

“哈哈哈！林仙師果然慧眼如炬。”

秦正鳴朗聲一笑，袖袍在晨風中獵獵作響，這位負刀老人雖已須發皆白，可其眼中卻仍有精光如炬。

“那龍涎香雖不算貴重，可其卻是江湖上無可替代的試金石。

若是根骨上乘，一次沐浴便能增漲千斤氣力，便是穩穩甲等資質，只須潛心修煉，他日定可踏入上三品。

若是一次沐浴可增氣力半千，便是乙等資質，雖不及甲等，卻也是遲早中三品的人中龍鳳。

若是根骨平庸，便只得做個俗人，能洗筋伐髓，練出十余斤氣力，已是僥幸。”

“當然，老夫那龍涎香并非上品，若是一次沐浴可增漲百斤氣力，便已是穩穩甲等資質。”

林霜月頷首微動，與老人始終隔著一把刀的距離，并肩而行。

“既如此，秦鎮守猜那梁元，會是何等資質？”

秦正鳴瞇起眼睛，看向身側，笑道：“這倒是難為老夫了，只是......老夫猜測此子天賦再高，也高不過林仙師。”

林霜月聞言瓊鼻一皺，這老狐貍，倒是個會拍馬屁的。

只是....

自己乃是甲等資質，若非怪病纏身，遲早涉足上三品。

說梁元高不過自己，這意思，不就是說他最不濟也是個乙等資質。

林霜月對此并無點評，只是又問：“那龍涎香我雖未嘗親試，卻聽聞其中福蔭極其難覓，哪怕是甲等資質，也須耗去數塊，才可初窺門徑。”

“仙師所言極是。”

秦正鳴點頭回應：“老夫平生所見，還未聽聞何人能僅憑一次沐浴，便窺見那可將氣力化作氣勁的福蔭。”

“若真有人能做到這般境地，這等天賦資質怕只得是傳說中的甲上！”

秦正鳴眉飛色舞，顯是覺得梁元撐死也只得是個乙上資質。

畢竟...

他身為一方鎮守，可其資質也不過只是丙上，此生最高成就，也只是區區有望止步于六品入門。

而梁元慣使刀，又悟出了大日刀勢，資質最低至少也是乙等！

倒是比自己更加前途似錦。

“踏踏踏——”

說話間，倆人已行至街巷盡頭。

此刻恰逢天邊魚白將盡，街巷盡頭的老槐樹斜倚墻邊，枝葉間漏下的晨光，將青石板路映成斑駁的碎金。

林霜月忽然駐足，抬眸望向槐蔭深處——那里，恰好可見紅日東升，萬道金芒刺破晨霧，將遠處連片的屋脊，都鍍上一層流火般的赤色。

“林仙師，可是又察覺到了什么？”

秦正鳴見對方突然停下腳步，連忙隨之抬頭看去。

可惜...

他并未怪病，無法像林霜月那般嗅見濁氣。

只是秦正鳴這一抬頭，倒是瞧見了遠處炊煙裊裊升起，街道上也有賣早點的小販，開始出攤林立。

石板路盡頭的茶肆也已卸下門板，蒸屜里蒸騰的水汽裹著茶香漫過門檻，飄向更遠處。

遠處，幾戶人家的窗欞被晨光映得通紅，窗紙上晃動著早起梳妝的女子身影，看上去水潤有致，似是已嫁作人妻。

偶有銀簪反射的碎光濺落巷中，可甫一落地，便被牛車的輪轂碾成一地塵灰。

而那牛車上堆滿的，正是坊間火災后燒毀的斷木。

林霜月從眼前駛過的牛車上，緩緩收回視線，有些無奈道：“昨夜在這巷中來回走了數遭，卻未能得見有何異弊。”

“若真要點出怪處，倒是那棟宅邸，看著好生令人寒栗不已。”

“哦？宅邸？”

秦正鳴眉頭一皺，順著林霜月的目光扭頭看去。

只見遠處一座宅子，占著銀錢巷最為富饒的地段，朱漆大門上青銅獸首銜環，門楣上懸著紅木匾額，其上書著“陳宅”二字，筆力蒼勁如虬。

秦正鳴無須多認，只消向那門上獸首看去一眼，見其材質青銅，而非鎏金，便知這是個算不上大富大貴的大戶門楣。

“林仙師在此稍等片刻，老夫這就去那宅中一探究竟。”

秦正鳴說著，便要撒腿走動。

可他不過才剛剛抬腳，便被林霜月叫住：“秦鎮守莫急，還是先遣些靈媒探路，免蹈青蛇幫覆轍。”

“仙師所言極是，是老夫心急了。”秦正鳴聞言頓下腳步，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但這位朝廷冊封的鎮守武夫，卻未修有把使飛鳥走獸探路的伎倆，便只得等著一旁的上宗仙師出手相助。

只見林霜月廣袖飄搖，一只紙鶴自其袖中飛出，只是還不待它飛遠，便見林霜月素手輕抬，伸出一根蔥蘢玉指，以指作劍，在身前憑虛畫圈。

“啪！”

兩粒靈光一閃而逝，瞬間沒入紙鶴腦袋兩側，化作兩顆墨點般的眼睛。

細細看去，其內自有靈韻暗流。

緊接著。

林霜月眼前一花，只覺身形未動，可視野卻已隨那紙鶴，飛入了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