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控燈在第四級臺階處忽然熄滅，宋長青的帆布鞋尖堪堪抵住許幼儀的小白鞋。老式居民樓里浮動著潮濕的暑氣，蟬鳴從生銹的防盜窗鉆進來。

宋長青把她送回去，又囑咐了兩句。說老許晚上接她，找不到的話就打電話給自己，記得吃藥，早點回家之類的話，活像個老父親。

許幼儀站在臺階上看著臺階下的宋長青嘟囔。

“宋長青，你講嘢多過呼吸啊。”

她跺了跺腳，樓道頂的鎢絲燈應聲亮起，在瓷白的臉頰投下睫毛的陰影。少女的粵語裹著糯米糍般的尾音，連埋怨都像在撒嬌。

他看見許幼儀腮幫子鼓成白玉團子，發繩上的草莓掛墜隨搖頭的動作晃出一串光斑。

“嗯，我知道了。”

他低下頭扭過臉去慢答，耳根通紅。喉結上下滾動，手指無意識蜷縮進掌心。

“回去吧。”

他聞見自己校服口袋里梔子花標本的香氣正在瘋狂發酵。那是今早特意別在書包拉鏈上的，此刻卻隨著心跳聲蒸騰成滾燙的霧。

聲控燈又暗下去，宋長青覺得自己今晚一定睡不著了。他已經很久沒有聽過許幼儀用粵語和他說話了，兩人的父母雖然都是C城人，二人都會說粵語。但隨著年歲漸長，二人同父母一起搬到了B城后就再沒說過。

他不敢開口，因為擔心一旦開了口，那便會想要索取更多。他也不敢張口要，他怕自己沒有那個資格。他怕開了口后，連朋友也做不成；怕說了之后，他一個人孤孤單單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看得太重，所以不敢失去，于是將心意緘封于口。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失敗，很窩囊。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轉身朝光亮處走去。

許幼儀回到班上，她來的剛剛好，老師還沒來，班上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她從后門進去，回到自己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過了不久，她的新班主任進來。是一個看上去20多歲的年輕女人，穿著普通的白裙子，氣質清冷卻不嚴厲，開口時的聲音也冷冷的。

“施唯安，你們的英語老師兼班主任。”

她又交代幾句次日軍訓的事情，然后把許幼儀叫了出去。許幼儀點疑惑，但也沒說什么。

“開學典禮定在軍訓之后，學校選擇了你作為高一新生代表上臺發言，你這幾天先想寫個稿子出來，有什么問題再找我。”

她交給許幼儀幾張紙，上面寫著發言要求。許幼儀想了想，反正從小到大發言的次數也不少，不是什么過分的要求就答應了。第一天的晚修根本沒有作業，反而是一個新生交流的小會。許幼儀有點內向，就獨自坐在她的小角落里寫發言稿，仿佛一室喧囂與她無關。檀湘離明顯也不太喜歡熱鬧，在自己的位置上畫畫。

夏日夜間的風是舒朗清潤的，離下課還有5分鐘，許幼儀放下筆活動了一下手指，一邊瀏覽著發言稿，一邊收拾書包。盛夏的蟬鳴叫著，月光溫柔清涼。

“他像月亮。”她突然這樣想。

在她的記憶里，宋長青一直都很干凈，就像月亮一樣不染塵埃。但也像月亮一樣，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下課鈴聲響了，他背起書包回家，許幼怡的父親許巖在校門口等她。上車之后，老父親照常關心她的情況，從B城一中到城南聽雪湖別墅區5分鐘的車程里許巖一直在嘮嘮叨叨。但許幼儀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接話，視線始終在那輪月上。

下車時天色很晚，聽雪湖面閃著蕩漾的波光。放眼望去，湖畔別墅沿著水域高低錯落，竹陰小道蜿蜒進新中式鐵門，沿路中式宮燈在草坪上泛著淡黃色的光暈。

許家是雙層的新中式四合院，屋外有花園，泳池和秋千，屋內的裝修也是古色古香的，精致但不失大氣。他的媽媽是著名的建筑設計師，整個聽雪湖別墅群都是由她出手設計的。宋家在掛牌的時候，特地把這棟和對面一棟自留，作為了許家和宋家的基宅。

許幼儀走進自己那間小屋上了2樓，黑色斯坦威大三角放在一側，指尖劃過，落下一串清零的樂音。她洗完澡后換了身睡裙，打開窗坐在飄窗上，清爽的湖風拂過。對面英式小洋樓下，庭院的燈亮了半盞，宋長青推著單車進屋。

宋家家境富裕，旗下的建寧集團是B城有名的房地產公司。但夫妻二人從小就教育宋長青財不外露。宋長青本人也沒什么奢侈的喜好，所以從小到大一堆開豪車的公子哥里出了個騎自行車的。還沒人敢取笑他，畢竟建寧太子爺的身份夠他買幾千輛豪車了。

2樓的燈亮了。宋長青推開窗時就看見許幼儀趴在對面窗臺上看他。嚇了他一跳，但是沒關上窗，而是搭在窗上給她發消息。

“慫慫：怎么還不睡？”

“睡不著。”她看了一眼鬧鐘，已經快12點了。

“接電話。”

“？”她有點疑惑，但還是照做了。

宋長青好大一張帥臉忽的靠近，在暖黃的燈光下，他的發絲還滴著水，穿了件寬松的白T恤坐在床上。

“許呦呦，要不要給你講睡前故事啊？”他笑得賤兮兮的。

“不要。”許幼儀關上了窗，躺在被子里轉過身去，手機扔到一側，卻沒有關。

宋長青笑了一下，然后開始扯他的睡前故事。少年的聲音輕柔溫潤，極哄人的語氣。

“從前有個小王子……”

“好老套啊！宋長青。”她打斷他，他沒答。

“有一天他的王后媽媽帶來了一個小女孩告訴他。”

“這是你的妹妹，要好好的對待她呀，你是哥哥，要記得一直守護她。”

“小王子陪伴著小公主長大，沒有人不喜歡她。小王子也是。”

“可是有一天小王子差點把小公主弄丟了，小公主受了很重的傷，再也不是原來快樂的小公主了。”

“小王子很愧疚，他覺得自己背叛了誓言，于是自愿放棄了王子的身份，做只屬于她一人的騎士。”

話說到這里，他艱澀的難以開口繼續。手機聽筒里卻傳來了女孩均勻的呼吸聲。她不知何時轉過身來，睫毛在微弱的床頭燈下投下一片陰影。好像睡得不太安穩，在夢里仍皺著眉。

宋長青趴在桌上，指尖輕觸屏幕，想要撫平她的眉頭，半晌后低頭苦笑自嘲。

“除了哥哥，騎士……我還有理由站在你身邊嗎？”

通話結束，他走到窗邊吹風平復情緒，仰頭的月亮潔白無瑕，一如她的純潔，但又是那樣的疏離。

“我喜歡月亮，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月亮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