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熱浪烤得人喘不過氣。雜貨店門口的柏油馬路軟綿綿的,踩上去會留下淺淺的腳印。
大姐的高考錄取通知書就是在這種天氣送到的。
郵遞員按門鈴時,我們全家都在——爺爺奶奶特意從鄉下回來,爸媽關了半天的店,連二姐都請了假。
“恭喜?。∈±砉ご髮W計算機系!“郵遞員大聲念出信封上的字。
爺爺的表情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擠出一個笑容。奶奶接過通知書,手微微發抖。媽的眼圈紅了,爸站在后面,不停地搓著手,像是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里。
“我去買鞭炮!“爸突然說,轉身就往外走。
“等等,“大姐叫住他,“不用了,省點錢?!?
她接過通知書,輕輕撫摸著上面的燙金字,嘴角微微上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姐笑得這么開心,眼睛亮得像星星。
晚上,爸媽在店里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全家人圍坐在餐桌前。奶奶燒了一桌子菜,甚至還開了一瓶珍藏多年的白酒。
“小慧有出息,“爺爺抿了一口酒,“雖然是計算機系......但好歹是重點大學。“
他語氣里的勉強誰都聽得出來,但沒人拆穿。大姐安靜地剝著蝦,把剝好的蝦仁分給我和二姐。
“學費多少?“奶奶問。
“五千八一學年,“大姐說,“我申請了助學貸款。“
爸的筷子停在半空:“不用貸款,家里出得起。“
媽在桌下輕輕踢了他一腳。我們都知道店里剛交完季度租金,流動資金所剩無幾。
“我打聽過了,“二姐突然說,“大姐可以勤工儉學,還能拿獎學金?!?
“對,“大姐點頭,“學長說成績好的話,大二就能進實驗室做項目,有補貼?!?
爺爺和奶奶交換了一個眼神。最后爺爺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布包:“這是我和你奶奶攢的,拿去當生活費。“
大姐剛要推辭,爸突然站起來:“我去拿個東西?!?
他快步走進臥室,不一會兒拿著一個存折回來:“這兩年店里攢了些錢,本來想擴大店面......“
“我不要,“大姐聲音很輕,但很堅定,“這是你和媽的心血?!?
爸媽和大姐推來推去,最后媽妥協了:“那先拿著存折,不夠再取?!?
夜深了,大家都睡了,我卻怎么也睡不著。
我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溜進爸媽的房間。那個上鎖的抽屜依然在那里,但今天,鑰匙就掛在鎖孔上。
我的心砰砰直跳,輕輕拉開抽屜。黑色賬本還在原位,旁邊多了一個牛皮紙信封。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了賬本。
翻開第一頁,依然是那些密密麻麻的還款記錄。但當我翻到最后幾頁時,發現了新的內容——
“2013年9月,給小慧存大學學費,5000“
“2014年3月,還清老劉最后一筆債“
“2014年6月,店面押金,10000“
......
“2015年7月,給小慧存生活費,3000“
最后一頁寫著:“欠家人的,一輩子也還不清。但日子會越來越好。“
字跡很工整,像是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寫的。
我的手有些發抖,又拿起那個牛皮紙信封。里面是一張泛黃的舊照片——年輕的爸媽站在簡陋的婚禮現場,媽穿著紅色連衣裙,爸西裝革履,兩人笑得燦爛。照片背面寫著:“重新開始,永遠不晚?!?
“小松?“
我嚇得差點跳起來。爸站在門口,手里端著一杯水。
我們四目相對,誰都沒說話。最后爸走過來,輕輕合上賬本,把照片放回信封。
“你媽年輕時多漂亮,“他輕聲說,手指撫過照片,“跟我吃了不少苦?!?
我不知該說什么,只好點點頭。
爸突然揉了揉我的頭發:“去睡吧,明天還要幫你姐收拾行李。“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一起送大姐去火車站。
爸租了輛面包車,把大姐的行李塞進后備箱。媽不停地往大姐包里塞零食和水果,二姐幫大姐檢查身份證和錄取通知書。
“到了記得打電話,“奶奶抹著眼睛,“錢不夠就說?!?
爺爺板著臉,但偷偷往大姐口袋里塞了五百塊錢。大姐想還回去,被爸攔住了:“拿著吧,爺爺的心意?!?
火車進站時,大姐突然抱住我,在我耳邊小聲說:“抽屜里的東西,別告訴二姐?!?
我驚訝地看著她——原來她早就知道。
大姐眨眨眼,拎起行李走向檢票口。她的背影在人群中顯得那么單薄,卻又那么堅定。
“走吧,“爸拍拍我的肩膀,“回家幫你媽看店?!?
我們走出火車站時,陽光正好。爸抬頭看了看天,突然說:“今天是個好日子?!?
媽挽住他的胳膊,輕輕“嗯“了一聲。
二姐走在前面,回頭沖我喊:“張小松!磨蹭什么呢?“
我小跑著追上去,突然覺得,這個夏天好像沒那么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