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如何？”

鐘卷次齋那沙啞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他平靜地注視著床上艱難睜開眼的少年。

神代宗彥嘗試著動了動身體，無處不在的劇痛立刻如同潮水般涌來，尤其是后背和腹部，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骨的疼痛。他吸了口涼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

“好一些了……師父。”

“嗯。”鐘卷次齋微微頷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現(xiàn)在，你該明白了。”

“劍是兇器，無論是真刀還是木刀，輕則重傷，重則殞命。”他頓了頓，“與我交手，你傾盡全力，甚至最后眼中燃起的戰(zhàn)火，老夫亦看得分明。那很好。但結(jié)果呢？全力以赴，依舊慘敗。”

鐘卷次齋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接著說道：

“全力以赴尚且無法戰(zhàn)勝實力遠(yuǎn)超于你的對手，談何留力？談何手下留情？”他目光突然變得銳利。

“你要記住，從今往后，無論對手是誰，是強敵，還是看似不堪一擊的弱者，只要對方持刃相向，便絕不可留力！一旦留力，精神上便會松懈。一旦松懈，就會死。”鐘卷語重心長的說道。

“便如你最后那搏命般的獨妙劍，若老夫當(dāng)時精神稍有半分松懈，心存半分“此子已無力”的輕視，你那一刺，便有反敗為勝之機！生死一線，勝負(fù)往往就在你心中的一念。”

“我明白了，師父。”

這一次，“師父”二字，叫得心服口服。

鐘卷次齋站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個樸素的青瓷小罐，放在宗彥枕邊。

“此藥膏，每日早中晚各敷一次于傷處。”他的語氣放緩了些，“這幾天，你好好休息，不必想著道場。你傷好后，我自會傳你奧義。傷勢輕些時，你可在本渡城內(nèi)四處走走，有助恢復(fù)。”

他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天草仲吾和草雉天風(fēng)，“走吧。”

兩人恭敬地向鐘卷次齋行禮，又擔(dān)憂地看了宗彥一眼，隨著師父的腳步離開了房間。

房間內(nèi)重歸寂靜。宗彥咬著牙，忍著痛，一點一點地?fù)纹鹕习肷恚P膝坐好。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傷處，冷汗瞬間浸濕了內(nèi)襯。他閉上雙眼，排除雜念，心神沉入丹田氣海，小心翼翼地引導(dǎo)著那仿佛被震散的內(nèi)息，沿著經(jīng)脈緩緩運轉(zhuǎn)。

奔流于經(jīng)脈中的內(nèi)息，雖然運行速度因傷勢而減緩，但其精純凝練的程度，竟比受傷前更勝一籌。

“奇怪，受了這樣的傷，體內(nèi)真氣居然沒有減弱，反而更精純了。”宗彥審視自身，感到奇怪。

仿佛被那狂暴的力量硬生生地淬煉、壓縮過一遍。原本還有些許浮躁虛浮之感的真氣，此刻卻如湖水一般沉靜。

“受了鐘卷師父那等重?fù)簦绽韥碚f內(nèi)息會大受影響才對。難道說，鐘卷師父對我的一次次攻擊，都變相地錘練著我的真氣。”

“這樣下去……傷勢痊愈之時，恐怕就是觸及登堂境巔峰之刻！”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心頭一陣火熱，連身上的傷痛似乎都減輕了幾分。

直到太陽西斜，他才緩緩收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整個人如同從水中撈起，大汗淋漓，但精神卻好了許多。

他拿起枕邊的青瓷小罐，揭開蓋子。一股藥草香氣彌漫開來。

他忍著痛，將冰涼的藥膏均勻涂抹在傷處。藥膏觸及皮膚的瞬間，帶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但很快便被一股清涼所取代。處理完傷口，宗彥便帶著疲憊感沉沉睡去了。

次日清晨，宗彥在窗外清脆的鳥鳴聲中醒來。陽光透過格窗，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他試著活動了一下身體，驚喜地發(fā)現(xiàn)痛楚雖然依舊存在，但那種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和撕裂感確實減輕了不少，四肢也恢復(fù)了些許力氣。

“鐘卷師父的藥，果然有效。”他心中暗道。宗彥重新穿上那件深藍(lán)色羽織，離開了旅店。

本渡城清晨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街道上已是人來人往，小販的吆喝聲、孩童的嬉鬧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市井的鮮活氣息。

找到了一間頗有名氣的湯屋（澡堂）。交了幾枚銅錢，脫下羽織，踏入彌漫著濕熱白霧的浴場。巨大的柏木浴池里，熱水汩汩流淌。他將疲憊傷痛的身體浸入滾燙的泉水中，溫暖的泉水包裹全身，每一個毛孔都舒張開來。他靠在池邊，閉上眼，聽著周圍其他浴客們放松的交談、潑水聲，泡了約莫半個時辰，直到皮膚發(fā)紅，大汗淋漓，才戀戀不舍地起身。

離開湯屋，神清氣爽了許多，肚子也感到饑餓。他走入一家喧鬧的酒食店。依舊是熟悉的煙火氣，烤魚的焦香、米酒的醇厚、醬湯的濃郁混雜在一起。他選了個靠里相對安靜的角落坐下，要了一碗熱騰騰的茶泡飯和一碟清爽的腌蘿卜。

剛吃了幾口，旁邊一桌幾個浪人打扮的漢子高談闊論的聲音便清晰地傳了過來。他們顯然喝了不少，聲音洪亮，唾沫橫飛。

“喂，聽說了嗎？那個織田彈正忠大人與三河守大人結(jié)盟了。”一個滿臉胡須的浪人拍著桌子說道。

“是，在當(dāng)今的亂世，各國大名結(jié)盟攻伐周邊也不足為奇。”第二個有些年長的浪人答道。

第三個年輕些的浪人插話道，“織田大人這幾年勢如破竹，擊敗了“東海第一弓取”，又和德川大人聯(lián)手，這東海道、近畿一帶，還有誰能擋其鋒芒？這正是我等武人建功立業(yè)的好時候啊！”他握緊了拳頭，“總好過那位‘相模雄獅’北條氏康大人，守著關(guān)東那一畝三分地，雖然經(jīng)營得固若金湯，但終究……格局小了點，難以問鼎天下啊！若有機緣，我定要去尾張碰碰運氣！”

“希望有一天，我等也能追隨某位大名，披甲上陣，出人頭地。”胡須浪人拍著年輕浪人的肩膀說道。

幾人的酒杯重重碰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神代宗彥默默地吃著碗中的茶泡飯，浪人們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傳入耳中。

“織田信長與德川家康結(jié)盟……清洲同盟……”他咀嚼著飯粒，心思卻早已飛遠(yuǎn)。

“看來，不久之后，我們的第六天魔王就要開始他的天下布武戰(zhàn)略了。”

他付了飯錢，起身離開喧鬧的酒食店，在城下町的街道上又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便往旅店方向走去。

回到旅店那間安靜的客房，陽光斜斜地灑在榻榻米上。宗彥盤膝坐下，再次運轉(zhuǎn)內(nèi)息。隨著藥力的吸收和自身的恢復(fù)，內(nèi)息的運轉(zhuǎn)越發(fā)流暢，那被淬煉后的精純感也越發(fā)明顯。傷勢在緩緩愈合，力量在一點點回歸。

行功完畢，他并未立刻起身。窗外傳來市井的喧囂，與剛才浪人酒桌上的豪言壯語交織在一起。他望著那柄靜靜靠在墻角的“鬼斬”，陷入了沉思。

“若非那幾個浪人，我差點就忘了……這是真正的戰(zhàn)國亂世啊。”紛繁的念頭在腦海中翻涌。“練劍，追尋劍道極致，不負(fù)丸目師父的期許，成為劍圣這固然重要。”

“可是……成為劍圣之后呢？”他問自己。

“像丸目師父那樣，擇一清凈之地開設(shè)道場，不問世事，只授劍道？還是……像那些浪人所期盼的，出仕一方大名，以手中之劍，在亂世的棋盤上博取功名富貴？”

織田信長、德川家康、武田信玄、上杉謙信、北條氏康……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一幅幅即將展開的、血與火的亂世畫卷在他眼前閃過。卷入其中，以劍圣之能，或可封侯拜將，或可影響一方局勢，甚至……改變歷史的走向？

宗彥搖了搖頭，立馬驅(qū)散了這個念頭。

“算了，到時候再說吧。”

他低頭看著自己依舊隱隱作痛的雙手。

“現(xiàn)在的我，連鐘卷師父十招都接不下，談什么劍圣？談什么抉擇？”

“現(xiàn)在最主要的任務(wù)……”

宗彥的目光投向中條流道場的方向，

“是養(yǎng)好傷，變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