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雨季來得毫無預兆。林曉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著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金融區(qū)的高樓大廈。三個月了，自從她踏上這片土地，每一天都像被按下了加速鍵——新團隊的磨合、區(qū)域市場的分析、跨國項目的協(xié)調(diào)，她的日歷上幾乎沒有空白。

手機屏幕亮起，是助理的提醒：「林總監(jiān)，十分鐘后與紐約的視頻會議」。林曉深吸一口氣，將咖啡一飲而盡。新加坡分公司的辦公室比BJ更加現(xiàn)代化，卻也更加冰冷。每個人都彬彬有禮，專業(yè)高效，卻少了那種人情的溫度。

視頻會議進行得很順利。林曉流利的英語和專業(yè)分析贏得了紐約總部的贊賞。結束后，她的直屬上司詹姆斯留下了她。

“林，亞太區(qū)的業(yè)績提升了15%，總部很滿意。“詹姆斯推了推眼鏡，“你在考慮延長合約嗎？“

林曉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鋼筆。“我還在評估，詹姆斯。才三個月...“

“當然，當然。“詹姆斯點點頭，“只是總部希望你能長期負責這個區(qū)域。你知道，像你這樣既懂東方市場又理解西方運作方式的人才不多。“

走出會議室，林曉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這本該是個好消息——職業(yè)上的肯定，更長的合約，更高的薪資。但為什么她心中沒有喜悅，只有一種奇怪的空虛感？

回到公寓已是晚上十點。新加坡的夜景璀璨如星，林曉站在陽臺上，任由濕熱的風拂過臉頰。她拿出手機，猶豫了很久，最終打開瀏覽器，搜索“肯尼亞國家地理攝影“。幾條相關新聞跳出來，但沒有周揚的名字。

她嘆了口氣，轉(zhuǎn)而點開相冊。那本周揚送給她的“我們的BJ“已經(jīng)被她翻看了無數(shù)遍，邊角都有些磨損了。每一張照片都像一個時光膠囊，儲存著那段短暫卻鮮活的記憶。

手指滑過一張她在咖啡廳專注工作的側(cè)影，周揚在旁邊寫道：「你皺眉的樣子像在解決世界難題」。再往后翻，是他們在湖邊散步時周揚偷拍的，她正望著遠處的飛鳥，表情放松而柔和。「你很少有這樣不設防的時刻」，照片下的注釋這樣寫著。

林曉突然意識到，周揚的鏡頭捕捉到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許多面向——專注的、柔和的、歡笑的、沉思的...在他眼中，她不是一個完美的金融精英，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瑕疵卻真實的人。

手機突然震動，是母親發(fā)來的消息：「曉曉，睡了嗎？」

林曉回復：「還沒，剛下班。有事嗎？」

「你爸爸最近血壓不太穩(wěn)定，醫(yī)生建議做個詳細檢查」

林曉的眉頭緊鎖起來。父親一向以健康自傲，從不輕易看醫(yī)生。「嚴重嗎？」

「應該沒事，就是年紀大了。你別擔心，專心工作」

放下手機，林曉走到酒柜前倒了小半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晃動，映出她疲憊的倒影。父親的身體、新加坡的工作、遙遠的周揚...各種思緒在她腦海中翻騰。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點開一個加密文件夾。里面是她這三個月來斷斷續(xù)續(xù)寫下的日記——一個從不寫日記的人開始的嘗試。

「6月15日，新加坡第11天。今天走過一家咖啡廳，聞到類似墨香的咖啡味，突然想起他...」

「7月3日，連續(xù)工作36小時后夢見非洲草原，他在那里，我卻怎么也走不到他面前...」

「8月8日，團隊聚餐，有人提到攝影展，我差點當眾落淚...」

林曉新建一頁，緩慢地打字：

「9月2日，雨季開始了。詹姆斯提到延長合約，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爸爸身體不太好，想回國看看，但項目正在關鍵時刻。有時候會想，如果他在，會說什么...」

她停下手指，刪掉了最后一句，換成了：「有時候會想，我是否做了正確的選擇」。

窗外，雨勢漸大，敲打著玻璃，像某種無聲的質(zhì)問。

與此同時，肯尼亞與坦桑尼亞交界的草原上，周揚正蹲在一塊巖石后，鏡頭對準遠處正在飲水的象群。夕陽將一切染成金色，象群龐大的身軀在光影中顯得莊嚴而神秘。

按下快門的瞬間，周揚感到一陣熟悉的悸動——那種捕捉到完美瞬間的興奮。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奇怪的失落感，因為他無法轉(zhuǎn)身對某人說“看這個“。

三個月的非洲之行比他預想的更艱苦，也更震撼。從馬賽部落的成人儀式到動物大遷徙的壯觀場面，他拍攝了數(shù)千張照片，每一張都凝聚著專業(yè)與熱情。但夜深人靜時，在帳篷里整理照片時，他總會不自覺地翻出手機里那張林曉的照片——她站在陽光里微笑的樣子。

“周，晚餐好了！“同行的向?qū)Ы芸嗽跔I地那邊喊道。

周揚收起器材，走向營地的篝火。今晚有新鮮的羚羊肉和當?shù)仄【疲爢T們圍坐在火堆旁，分享著一天的見聞。

“嘿，周，“杰克遞給他一罐啤酒，“《國家地理》的編輯今天發(fā)郵件說你的那組'消失的部落'照片反響很好。讀者特別喜歡其中一張老人與孩子的合影。“

周揚點點頭，“馬賽族的傳統(tǒng)正在消失，能記錄下來很幸運。“

“你接下來有什么計劃？“杰克咬了一口肉，“回中國嗎？“

周揚盯著跳動的火焰，“嗯，合約快到期了。“

“不留下來？東非還有很多值得拍的東西。“

“我知道，但是...“周揚的聲音低了下去，“有些事需要回去處理。“

杰克了然地拍拍他的肩，“女人？“

周揚沒有否認，只是苦笑了一下。

“遠距離戀愛很難，尤其是我們這種工作。“杰克搖搖頭，“我第一個老婆就是因為這個離開的。她說我嫁給相機了。“

周揚想起林曉說過的話——“我們太不同了“。也許她是對的，也許他們真的無法調(diào)和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但為什么這個認知三個月后依然讓他胸口發(fā)緊？

夜深了，其他隊員陸續(xù)回到帳篷。周揚獨自坐在篝火旁，打開筆記本電腦整理今天的照片。其中一張?zhí)貏e吸引他——一只孤獨的獵豹站在巖石上，眺望遠方的地平線。不知為何，那只獵豹的姿態(tài)讓他想起林曉，那種獨立而警覺的氣質(zhì)。

他新建了一個文件夾，命名為“缺席的存在“，開始將一些特殊的照片移進去——那些在壯麗景色中隱含孤獨感的作品，那些他本能想與某人分享卻無人可分享的瞬間。

第二天清晨，團隊出發(fā)前往邊境地區(qū)拍攝一個鮮少與外界接觸的游牧部落。路途顛簸，吉普車在崎嶇的地形上艱難前行。

“最近邊境不太平靜，“杰克有些擔憂地說，“上周有報道說附近有武裝沖突。“

“我們不是申請了許可嗎？“周揚問道。

“有許可，但那些武裝分子可不管這個。“杰克檢查了下衛(wèi)星電話，“不過別擔心，我們只在安全區(qū)域活動。“

中午時分，他們到達目的地。部落的長老熱情接待了他們，孩子們好奇地圍在相機周圍。周揚很快投入到工作中，捕捉這個正在消失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

正當拍攝進行到一半時，遠處突然傳來引擎聲。杰克臉色一變，“不像是我們的車。“

幾分鐘后，三輛載著武裝人員的皮卡車出現(xiàn)在視野中。部落里的人立刻慌亂起來，女人們拉著孩子躲進茅屋。

“該死，是'自由軍'的人。“杰克低聲咒罵，“他們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

周揚迅速收起貴重器材，但為時已晚。武裝人員已經(jīng)包圍了村落，大聲吆喝著聽不懂的語言。

“別反抗，“杰克緊張地說，“他們可能要搶設備。“

接下來的半小時如同噩夢。武裝人員搜查了每個人的行李，拿走了所有值錢物品，包括周揚的部分相機和現(xiàn)金。幸運的是，他們似乎只是想要物資，沒有傷害任何人的意圖。

當武裝分子終于離開后，周揚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冷汗。他的第一反應是檢查最重要的存儲卡——還好，他一直貼身攜帶。那些珍貴的影像資料還在。

“我們得立刻離開，“杰克緊張地說，“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回來。“

回營地的路上，吉普車沉默地行駛著。周揚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草原，突然意識到生命可以多么脆弱。就在幾小時前，他還在為感情問題煩惱，而現(xiàn)在，他唯一的念頭是慶幸自己還活著。

一個強烈的念頭擊中了他：如果今天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最大的遺憾是什么？答案清晰得幾乎刺痛——是沒有好好告訴林曉他愛她，是沒有為他們的關系拼盡全力。

當晚，周揚輾轉(zhuǎn)難眠。他拿出衛(wèi)星電話，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撥通了一個號碼——不是林曉的，他還沒有勇氣，而是他在BJ的朋友小李。

“喂？“小李的聲音因信號不佳而斷斷續(xù)續(xù)。

“是我，周揚。“

“周揚？天哪，你在哪？信號太差了！“

“非洲，不重要。聽著，能幫我個忙嗎？“

“你說。“

“幫我查一下林曉的情況。她在新加坡...我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一陣沉默后，小李嘆了口氣，“你還想著她啊？都三個月了。“

“拜托了，小李。“

“好吧，我有個大學同學在新加坡分行工作。我?guī)湍愦蚵牬蚵牎２贿^...你打算怎么辦？“

周揚望著帳篷外的星空，“我不知道。但這次經(jīng)歷...讓我想清楚了一些事。“

掛斷電話后，周揚從行李深處拿出一個信封，里面是那張林曉的照片。他用手指輕輕描摹著她的輪廓，做出了決定。

一周后，林曉正在辦公室審閱季度報告，助理敲門進來。

“林總監(jiān)，有您的國際快遞。“

林曉疑惑地接過包裹，寄件人一欄只寫著“K. Africa“。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手指微微發(fā)抖地拆開包裝。

里面是一本手工裝訂的小冊子，封面上燙金的字寫著“缺席的存在“。翻開第一頁，是一張廣袤草原的照片，空蕩蕩的景色中有兩個模糊的人影，仿佛即將消失在遠方。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沒有你，所有的風景都少了顏色“。

林曉一頁頁翻過去，每一張照片都美麗而寂寞——沙漠中孤獨的樹，空蕩的長椅，咖啡館里相對而坐卻無人使用的兩個杯子...最后一張是周揚在帳篷里的自拍，他看起來疲憊卻堅毅，照片旁邊寫著：“我明白了愛為什么對你'不夠'。因為它需要行動，而不僅僅是感覺。等我回來。“

林曉的視線模糊了，淚水滴落在紙頁上。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

“喂？“她努力控制著聲音的顫抖。

“林曉？“一個女聲說，“我是小李，周揚的朋友。“

林曉的心跳漏了一拍，“出什么事了？“

“不，不是...周揚沒事。“小李急忙解釋，“他讓我告訴你，他一周后會回BJ。他...他遇到了些事，想了很多。“

林曉握緊手機，“他在非洲還好嗎？“

“遇到了一些麻煩，但沒事了。“小李猶豫了一下，“林曉，他真的很在乎你。這三個月，他一直在...“

“我知道。“林曉輕聲打斷她，“謝謝你來電。“

掛斷電話后，林曉走到窗前，看著新加坡的城市景觀。三個月來，她第一次感到一種清晰的沖動——回家的沖動。

第二天，林曉敲響了詹姆斯辦公室的門。

“詹姆斯，我需要請假回國一段時間。我父親身體不太好。“

詹姆斯關切地看著她，“當然，家庭第一。要多久？“

“兩周...或者更長。“林曉深吸一口氣，“實際上，我在考慮合約的事。“

詹姆斯皺起眉頭，“有什么問題嗎？總部對你非常滿意。“

“我知道，我很感激。“林曉選擇著措辭，“只是...我需要重新評估一些事情。關于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詹姆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新加坡不適合每個人。但無論如何，公司希望保留你這個人才。如果需要調(diào)整工作地點或方式，我們可以談。“

林曉驚訝地看著他，“你是說...“

“遠程工作，區(qū)域輪崗，各種可能性。“詹姆斯微笑道，“優(yōu)秀的人才值得靈活對待。“

走出辦公室，林曉感到一種久違的輕松。也許，只是也許，她不需要在事業(yè)和...其他東西之間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

當天晚上，她訂了回BJ的機票。起飛前一天，她收到母親的短信：「檢查結果出來了，你爸爸需要做個小手術，別太擔心。你工作忙，不用急著回來。」

林曉回復：「機票已經(jīng)訂好了，明天晚上到。」

飛機騰空而起時，林曉翻開周揚寄來的那本“缺席的存在“。在最后一頁的夾層里，她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小紙條：

「BJ見。——周揚」

窗外，云海在夕陽下如同燃燒的火焰。林曉閉上眼睛，第一次允許自己想象重逢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