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伴隨著一道刺耳的剎車聲和車身劇烈的晃動，15路公交車終于慢吞吞地停靠在了路邊一個簡陋的站牌旁。售票員揚起嗓門，帶著濃濃的江城口音喊道：“江城路到咧！下車的乘客帶好東西，莫搞落噠！”

車門“匡當”一聲被推開，一股混雜著塵土與柴油味的微涼晨風灌了進來。

陸揚率先起身，拍了拍王磊的肩膀：“到了，下車。”

王磊一個激靈，猛地從對未來“萬元戶”生活的美好暢想中回過神來，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興奮紅暈。他手忙腳亂地抓起自己的帆布書包，緊跟著陸揚擠下了公交車。

雙腳剛剛踏上堅實的地面，一股難以名狀的復雜氣味便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瞬間包裹了他們。那是一種奇特的混合體，有刺鼻的松香水味，有電子元件受熱后散發出的塑料焦糊味，有劣質包裝紙箱的霉味，還夾雜著不遠處小吃攤飄來的油炸食品的香氣，以及汗液與廉價香皂混合在一起的人體氣息。這股味道，粗礪而鮮活，帶著一種野蠻生長的蓬勃力量，是獨屬于這個年代、這個特定場所的印記。

緊隨其后的是震耳欲聾的喧囂。

“最新款的燕舞收錄機！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

“處理一批積壓的紅燈牌電子管！價格便宜，先到先得！”

“空白磁帶！TDK、SONY、萬聲，各種牌子都有，量大從優！”

“師傅，看看這個零件啵？保證好用！”

“讓一下，讓一下！自行車過不去噠！”

各種腔調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刺啦作響的電流聲、自行車清脆的鈴鐺聲、以及無數人腳步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匯聚成一股巨大的聲浪，仿佛要將人的耳膜都給沖破。

王磊站在原地，整個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他的嘴巴微微張開，眼睛瞪得像銅鈴，那雙原本閃爍著興奮光芒的眸子，此刻更多的是被一種巨大的、近乎于震撼的驚奇所占據。

“乖……乖乖……”他下意識地吞了口唾沫，聲音干澀地從喉嚨里擠出來，“揚、揚哥……這……這就是江城路電子批發市場啊？”

眼前的景象，對于一個從未踏足過如此規模和混亂程度的專業市場的十七歲少年來說，無疑是一次劇烈的視覺與聽覺沖擊。只見一條并不算特別寬闊的街道兩旁，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攤位。有些是簡易的帆布棚，有些干脆就是幾張木板搭成的臺子，甚至還有些直接在地上鋪一張塑料布就開始營業。

攤位上，琳瑯滿目地堆放著各種在王磊看來既熟悉又陌生的東西。一捆捆顏色各異的電線，一盤盤用透明塑料紙包裹的空白磁帶，各種型號的電阻、電容、二極管被分裝在小格子里，還有拆解開來的收音機零件，黑白電視機的顯像管，甚至還有一些看起來像是工廠里淘汰下來的舊儀器。無數奇形怪狀的電子元件和成品、半成品，在晨光下閃爍著或金屬或塑料的微光，構成了一幅光怪陸離卻又充滿活力的畫卷。

人群像潮水一樣在狹窄的通道中涌動，摩肩接踵。穿著的確良襯衫的技術員模樣的中年人，背著工具包的修理工，提著空網兜、眼神銳利像是來“淘寶”的市民，還有一些和他們年紀相仿、但眼神中帶著幾分油滑的年輕人，形形色色的人匯聚在這里，每個人都目標明確，步履匆匆。

“比……比咱們學校趕廟會還熱鬧一百倍！”王磊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下意識地朝陸揚身邊又湊近了一些，仿佛這樣才能獲得一絲安全感，“揚哥，這人也太多了吧！跟螞蟻窩似的！咱們……咱們從哪兒開始啊？我……我這心怦怦跳的，比剛才在車上還厲害！腿肚子都有點發軟……”

他確實有些緊張了，這種場面，遠超他過去的認知。之前在公交車上的那股豪情壯志，此刻被眼前的混亂與喧囂稀釋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興奮、好奇與些微畏懼的復雜情緒。

陸揚深吸了一口氣，那股熟悉的、帶著時代烙印的氣味鉆入鼻腔，非但沒有讓他感到不適，反而讓他五十歲的靈魂深處泛起一絲久違的親切感。眼前這幅略顯雜亂卻生機勃勃的景象，與他記憶中八十年代末期那些新興市場的雛形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

他平靜地掃視著四周，目光銳利而沉靜，仿佛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將巡視著即將展開激戰的沙場。他的大腦在快速運轉，將眼前的景象與“啟智”早先提供的市場概略圖進行比對。

“別慌，王磊。”陸揚的聲音依舊沉穩，像一根定海神針，瞬間讓有些六神無主的王磊安定了不少，“越是這種地方，越要沉得住氣。人多，說明生意好，有機會；亂，說明管理還不規范，更容易找到空子。這對我們來說，都是好事。”

他拍了拍王磊的胳膊，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篤定：“跟著我，先熟悉一下環境。記住我跟你說的，多看，多聽，少說話。”

“啟智，”陸揚在心中默念，“確認A區早市入口方位及當前環境評估。”

“指令已接收。”啟智那毫無波瀾的電子音在陸揚腦海中響起，“根據市場預設平面圖及實時環境掃描，A區早市入口位于您當前位置左前方，距離約四十七米。該入口特征為一大型藍色帆布搭建的拱形棚頂，下方懸掛有手寫‘A區早市由此進入’的木牌。當前A區入口附近人流量約為每分鐘三十至四十人次，較市場主干道區域人流量降低約百分之三十五。攤位主要分布于入口兩側，以小型電子配件、二手設備及磁帶音像制品為主。初步評估，該區域符合您制定的‘初步偵查，避免直接暴露于核心競爭區域’的策略。”

陸揚微微頷首，啟智的分析與他的判斷不謀而合。A區通常是市場邊緣或者是一些不成規模的小攤販聚集地，對于他們這種初來乍到、本錢又少的新手來說，無疑是最佳的切入點。

“揚哥，咱們……咱們真的要往那人堆里鉆啊？”王磊看著那些擁擠的人群，還是有些發怵，他緊了緊自己的書包帶子，小聲問道，“會不會被人給擠丟了？”

陸揚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丟不了。你只要跟緊我就行。而且，我們不是去瞎鉆，我們有目標。”他抬手指了指左前方一個不太起眼的岔口，“看到那個藍色帆布搭的棚子沒有？那里就是A區早市的入口。”

順著陸揚手指的方向，王磊瞇著眼睛仔細瞅了瞅，果然看到在街道左側，一片相對低矮的攤位后面，隱約露出了一個用藍色帆布和竹竿搭建起來的簡易棚頂，下面似乎掛著一塊牌子，只是距離有些遠，看不太真切。與其他地方那種幾乎要溢出街道的喧囂相比，那個方向的人流似乎確實要稍微稀疏一些。

“A區？”王磊有些疑惑，“揚哥，為什么是A區？咱們不應該去那些看起來最熱鬧、貨最多的地方嗎？”在他樸素的認知里，好東西、好機會，自然應該在市場最核心、最繁華的地段。

“呵呵，”陸揚笑了笑，并沒有直接解釋太多，“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最熱鬧的地方，水也最深，競爭也最激烈。我們是新兵蛋子，一上來就往老兵堆里扎，很容易被人當成肥羊給宰了。先從邊緣開始，摸清了門道，練好了本事，再圖核心不遲。”

他頓了頓，看著王磊那似懂非懂的表情，繼續說道：“而且，你不是說要當我的‘忠實記錄員’嗎？A區人少一些，也方便你觀察和記錄。要是直接扎進人堆里，你恐怕連本子都掏不出來。”

王磊一聽這話，頓時覺得有道理，臉上的緊張也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委以重任的鄭重。他用力點了點頭：“嗯！揚哥你說得對！我聽你的！先去A區！我一定好好觀察，好好記！”他拍了拍胸脯，仿佛又找回了在公交車上的那股干勁。

“好。”陸揚贊許地看了他一眼，“走吧，記住，保持低調，我們是來‘看’的，不是來‘買’的，至少現在不是。”

說完，他便邁開腳步，沉穩地朝著A區早市入口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顯得異常堅定，仿佛對前方的道路了然于胸。

王磊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了一下自己依舊有些砰砰亂跳的心臟，連忙快步跟了上去。他緊緊地跟在陸揚身后半步的距離，一邊小心翼翼地避開身邊來往的人群和堆放在路邊的貨物，一邊努力睜大眼睛，試圖將周圍的一切都收入眼中。

越是靠近那個藍色的帆布棚入口，周圍的喧囂似乎就真的減弱了一些。雖然依舊人來人往，但至少不再是那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擁擠。一些零散的攤位已經出現在了他們的視線中，攤主們大多在不緊不慢地整理著自己的貨物，偶爾抬頭招攬一下路過的顧客。空氣中那種刺鼻的化學品味道也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略顯潮濕的、混合著舊紙板和塵土的氣息。

陸揚的目光冷靜地掃過這些初現端倪的攤位，以及那些或精明、或慵懶、或熱情的攤主面孔。他知道，真正的考驗，從踏入那個藍色帆布棚開始，才算正式拉開序幕。而他，已經為此準備了太久太久。

他能感覺到王磊跟在身后的緊張，甚至能聽到他略顯粗重的呼吸聲。這很好，適當的緊張能讓人保持警惕。他相信，經過這次實地的“戰場”洗禮，王磊會比在課堂上學十年商業理論成長得更快。

江城路電子批發市場，這個在未來幾十年間將孕育出無數財富神話，也將吞噬無數魯莽闖入者的商業叢林，此刻正以它最原始、最粗獷的面貌，展現在了他們這對特殊的“師徒”面前。

陸揚的嘴角，再次浮現出一抹難以察覺的微笑。

“戰場，我陸揚，又回來了。”他在心中默念。

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懵懂無知、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手握未來地圖、帶著智能助手的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