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被冰冷的海水猛地嗆入肺部,季尋劇烈地咳嗽著,掙扎著睜開眼睛。
天花板。熟悉的,帶著細微裂紋的天花板。陽光從窗簾縫隙里擠進來,在空氣中切割出幾道明亮的光柱,塵埃在光柱中緩緩浮動。
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背和四肢因為長時間的蜷縮而酸痛僵硬。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宿醉般的渾濁氣味,仔細分辨,似乎還有一絲極淡的、如同紙張燃燒后的灰燼味。
周圍一片死寂。
他緩緩坐起身,每一個動作都牽扯著肌肉深處的酸痛。頭腦昏沉,像灌滿了鉛,但又有一種……奇異的、被掏空后的平靜。他記得那片橘紅色的天空,那棵流血的巨槐,記得姜斐最后消散的身影,記得……他將發夾刺入那顆搏動心臟時,靈魂被撕裂又被徹底清洗般的劇痛與虛無。
右手掌心傳來一陣灼熱的刺痛,將他從恍惚中拉回現實。
他攤開手掌——掌心中央,那個被發夾刺破的地方,留下了一個清晰的、邊緣微微凸起的紅色烙印,形狀像一枚被燒得扭曲的發夾。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但每一次心臟跳動,都能感覺到那里傳來一陣陣灼熱的、如同神經被點燃的痛楚。
這是唯一的證據。證明那并非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
他站起身,雙腿有些發軟。環顧四周,是他的公寓。客廳的陳設和他離開前一樣,沒有任何被動過的痕跡。茶幾上空空如也,那枚銀色發夾,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徹底消失了。
他走到窗邊,手指微微顫抖著,拉開了窗簾的一角。
窗外陽光明媚,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匆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城市清晨。沒有扭曲的光影,沒有穿著黑色風衣的詭異身影,沒有那種無處不在的被窺視感。
世界……似乎恢復了正常?
但他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他走到洗手間,鏡子里的男人臉色依舊蒼白,眼窩下有濃重的陰影,但眼神卻變了。不再是之前的恐懼、迷茫或空洞,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種經歷過毀滅與重生后的、奇異的澄澈。鏡子只是鏡子,誠實地映照著他,不再有任何詭異的延遲或笑容。
他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沖刷著臉頰,帶來一絲清醒。他看著水流沖過右手掌心的烙印,那灼痛感似乎稍微緩解了一些,但并未消失。它像一個永恒的標記,提醒著他失去的,以及……或許得到的?
記憶的碎片依舊存在,但不再像之前那樣瘋狂地攻擊他。他記得林宸,記得那份被他否認的感情,記得那場火,記得自己的罪。這些記憶不再被濃霧包裹,而是像沉在水底的石頭,清晰可見,冰冷而沉重。他不再試圖逃避,只是平靜地……看著它們。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也隨著“余燼”的熄滅而被帶走了大部分,只剩下一種……綿長而鈍痛的悲傷,像背景音一樣,低低地回響在靈魂深處。
就在他關掉水龍頭,準備離開洗手間時——
篤。篤篤。
敲門聲,再次響起。
季尋的身體瞬間僵住,每一根神經都重新繃緊。這個聲音……和昨晚他剛回到公寓時聽到的敲門聲……幾乎一模一樣!急促,隨意,帶著某種程度的……熟稔?
他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復雜的、混雜著警惕、疲憊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
他緩緩走到門后,手下意識地按住了仍在隱隱作痛的掌心烙印。他沒有去看貓眼,因為他知道,無論門外是誰,他都必須面對。
他深吸一口氣,然后,平靜地、伸手擰開了門鎖。
門開了。
門口站著一個人。
不是姜斐。
也不是任何他認識的人。
是一個穿著合身快遞員制服的年輕男人,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微笑,手里拿著一個半舊的、用黃色膠帶封口的紙箱。
“請問是季尋先生嗎?”快遞員的語氣很正常。
季尋愣了一下,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些,但并未完全卸下防備。“……是我。”
“您的快遞。”快遞員將紙箱遞過來,“麻煩簽收一下。”
季尋接過紙箱,入手感覺有些沉甸甸的。他低頭看了一眼寄件人信息——一片空白。收件人地址倒是他的沒錯。
“誰寄的?”他下意識地問。
“抱歉先生,我們這邊只負責派送,寄件人信息是空的。”快遞員聳聳肩,遞過簽收單和筆。
季尋接過筆,右手掌心的烙印因為握筆的動作而再次傳來一陣刺痛。他快速簽下自己的名字,將單子遞還給快遞員。
“謝謝,再見。”快遞員收好單子,轉身離開了。
季尋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心臟依舊跳得有些快。他看著手中這個來歷不明的紙箱,一種莫名的不安感重新涌上心頭。
他將紙箱拿到客廳,放在茶幾上。黃色的膠帶封得很嚴實。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找來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劃開了膠帶。
打開紙箱。
里面沒有填充物,只放著一樣東西。
不是發夾。
也不是懷表。
而是一盒——普普通通的、甚至有些老舊款式的火柴。
盒子是暗紅色的,上面印著模糊的風景畫。季尋拿起火柴盒,入手微涼,帶著紙制品特有的干燥感。他輕輕晃了晃,能聽到里面火柴梗碰撞的、清脆而熟悉的聲音。
他記得這個牌子的火柴。小時候,家里用的就是這種。林宸……似乎也用過。
他指尖顫抖著,推開了火柴盒的外殼。
里面,整齊地排列著數十根火柴梗,頂端的硫磺頭是暗紅色的,完好無損。
然而,在所有這些嶄新的火柴中間,卻突兀地插著一根……已經燃燒過的、只剩下半截焦黑木梗的火柴。
那截焦黑的木梗,像一個無聲的嘲諷,又像一個不祥的預兆。
季尋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想起了槐樹下,林宸遞給他火柴時的笑臉。
想起了火場里,他自己劃燃火柴的瞬間。
想起了在那個“余燼”空間,姜斐消失前,似乎也有一支燒焦的火柴落在地上……
這盒火柴……是誰寄來的?
是巧合?還是……
他拿起那根燒焦的火柴梗,指尖觸碰到焦黑的木炭,留下淡淡的黑色痕跡。一股極其微弱的、仿佛來自遙遠過去的硫磺燃燒后的氣味,鉆入他的鼻腔。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掃過火柴盒的側面。
那里,用一種極其纖細、幾乎難以辨認的筆跡,寫著兩個小小的字母——
L. C.
季尋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遭雷擊!
他猛地扔掉手中的火柴盒,像是扔掉了一條毒蛇!火柴散落一地,那根燒焦的木梗滾到了他的腳邊。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林宸已經死了!他親眼確認過!“余燼”也已經被他……熄滅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強烈的眩暈感襲來,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沙發上。他死死盯著散落在地上的火柴,特別是那根焦黑的木梗,感覺它像一只黑色的眼睛,正冰冷地、嘲弄地注視著他。
現實……并沒有恢復正常。
“余燼”的火焰或許熄滅了,但它的“余溫”,它的影響,似乎以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滲透、殘留、甚至……變異了。
那個簽著“L. C.”的火柴盒,像一個來自過去的亡靈的信物,又像一個來自未知未來的……請柬。
邀請他,繼續這場……永無止境的追逐與被逐。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根燒焦的火柴梗上。
這一次,他沒有再逃避。
他彎下腰,用那只帶著烙印的手,慢慢地、極其鄭重地,將它撿了起來。
那根燒焦的火柴梗,靜靜地躺在季尋布滿烙印的掌心。觸感粗糙,帶著一種徹底燃燒后的冰冷和脆弱。與之前發夾帶來的灼痛感截然不同,這根火柴梗傳遞的,是一種……終結之后殘留的、空洞的死寂。
季尋盯著它,如同盯著一個無法破解的謎語。
L. C.
那兩個纖細的字母,像鬼魅的印記,刻在火柴盒側面,也刻進了他的瞳孔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