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宸。
他死了。被他親手推入火海,又被他以自我毀滅的方式,在那個“余燼”空間里,進行了一場遲來的、殘酷的“送別”。
“余燼”也熄滅了。那片由他的罪孽和情感構筑的扭曲空間,已經徹底崩塌、湮滅。他能感覺到自己身體和靈魂的變化——那種被掏空后的平靜,那種沉淀下來的、鈍痛的悲傷,以及……掌心這永不褪去的烙印。
那么……這盒火柴,這根燒焦的木梗,又是什么?
是誰寄來的?
目的……又是什么?
季尋緩緩收攏手指,將那根焦黑的木梗緊緊攥在手心。這一次,沒有灼痛,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微微側頭,仿佛捕捉到空氣中一絲極其微弱的、轉瞬即逝的、混合著煙火與槐花的熟悉氣息……但當他試圖再次捕捉時,卻又什么都聞不到了。
他站起身,沒有去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其他火柴。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讓清晨的陽光完全照進這個過于安靜的公寓。
陽光溫暖,甚至有些刺眼。街道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充滿了鮮活的、與他格格不入的生氣。他看著樓下那些匆匆而過的人們,他們臉上帶著或平淡、或焦急、或喜悅的表情,每一個人似乎都有明確的目標和方向。
而他呢?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剛剛從深海返回陸地的潛水員,身體還殘留著水底的壓力和冰冷,對這個喧囂而明亮的世界,感到一種強烈的疏離感。
他失去了很多。那些被“余燼”強行剝離、焚燒殆盡的記憶和情感,像他身體里被挖走的器官,留下了一個無法愈合的空洞。他甚至不確定,現在的自己,還是不是完整的“季尋”。
但他也……留下了一些東西。
他記起了林宸,記起了那份愛與罪。這份記憶不再是模糊的、被恐懼扭曲的幽靈,而是沉淀下來,成為他存在的一部分,清晰,沉重,無可回避。腦海中清晰地閃過火場里林宸最后回頭的眼神,那眼神里的悲傷如此深切,甚至蓋過了火焰的灼熱,衣角燒出黑色的花紋,沙啞地喊著他的名字;也閃過槐樹下,林宸笑著跑遠,陽光灑滿他背影的樣子,火柴在他指間跳躍,如一團光。掌心的烙印,每一次隱隱作痛,都在提醒他那段無法磨滅的過去。
還有……那雙眼睛里,殘留的那一絲微光。
那意味著什么?原諒?解脫?還是……別的什么?
他不知道。
或許,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
他身體下意識地一僵,隨即又自嘲地松懈下來。他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條普通的推送新聞。
他劃掉通知,目光落在手機屏幕的倒影上。那張蒼白疲憊的臉上,眼神平靜,但仔細看去,在那平靜的深處,似乎……藏著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類似于姜斐的、冰冷的笑意?
他猛地皺眉,湊近屏幕,想要看得更清楚。
但那絲笑意又消失了,仿佛只是光線造成的錯覺。
“你會記得我……”姜斐最后那句低語,如同鬼魅般在他耳邊響起。
季尋深吸一口氣,關掉了手機屏幕。
是錯覺?還是……“余燼”的某些碎片,那些代表著他內心陰暗、逃避和虛假慰藉的部分,并沒有被完全清除,而是如同病毒般,潛伏在了他靈魂的最深處?
他走到門口,穿上外套。他需要出去走走,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感受一下這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現實世界。
右手在開門時,再次觸碰到冰冷的金屬門把手,掌心的烙印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他頓了一下,然后平靜地轉動了把手。
門開了。
陽光灑滿樓道。
他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漫無目的地走在喧鬧的街道上。陽光照在身上,帶來一絲暖意,卻無法驅散內心深處的寒冷。他像一個幽靈,穿梭在鮮活的人群中。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那條熟悉的老街。
他停下了腳步。
在他面前不遠處,是那家名為“昔時”的咖啡館。
他記得,就在昨天,或者說,在他經歷那場漫長而恐怖的“旅程”之前,他和“姜斐”在這里見過面。那杯放在窗邊、畫著歪心圖案、最終沒有喝的卡布奇諾,似乎還帶著冰冷的余溫。
咖啡館的木門緊閉著,風鈴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清脆悅耳的叮當聲。
這一次,那聲音不再像敲打在裸露的神經上,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寧靜感。
他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咖啡館的招牌,眼神復雜。他想起了服務員略帶探詢的目光,想起了姜斐當時平靜而了然的表情。
就在這時,咖啡館的門……開了。
一個女人從里面走了出來。
她穿著一件款式簡潔的黑色風衣,身姿挺拔,氣質優雅。陽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利落的線條。她微微低著頭,似乎在看手機,長發垂落,遮住了小半張臉。她的風衣下擺似乎沾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深色的濕痕,空氣中,仿佛也飄來一絲極其微弱的、混合著煙火與槐花的甜膩氣息。
季尋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個輪廓……那個姿態……那股氣息……
女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注視,緩緩抬起頭,向他看來。
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五官精致,眼神銳利,帶著一種都市女性特有的干練和疏離。
季尋松了口氣,卻又感到一絲莫名的失落。
女人對著他,嘴角微微勾起一個禮貌而疏遠的笑容,低聲呢喃了一句,像風吹過槐樹枝椏:“記得我。”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卻像針刺進季尋的掌心,燒痕猛地一燙,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氣。她轉過身,準備離開。
就在她轉身的瞬間——
季尋的目光,被她隨意插在風衣口袋里的右手吸引了。
她的指間,夾著一根……火柴。
一根和他口袋里那根燒焦的木梗,以及他公寓地板上散落的那些火柴,一模一樣的、帶著暗紅色硫磺頭的、嶄新的火柴。那硫磺頭在陽光下,似乎泛著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不可見的紅光,像心臟最后一點余燼未熄。
季尋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下意識地向前邁出了一步,想要看清,想要問些什么。
女人卻仿佛背后長了眼睛,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向前走去,高跟鞋敲擊著地面,發出清脆的“嗒、嗒、嗒”聲。那聲音,像某種倒計時的開始,又像……永不停止的腳步。她的身影很快轉過街角,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融入了人流,消失不見。
季尋停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陽光照在臉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他緩緩攤開自己的右手。
掌心那枚扭曲的、發夾形狀的紅色烙印,在陽光下異常清晰,像一個永恒的問號。
口袋里,那根燒焦的火柴梗,冰冷而堅硬。
“余燼”……真的熄滅了嗎?
還是,它只是以另一種更難測、更無處不在的方式,低語、延續?
他不知道。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永恒的……懲罰與救贖。
他收回目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走到咖啡館緊閉的木門前,猶豫了一下,最終將口袋里那根燒焦的火柴梗,輕輕放在了門前的石階上,風鈴下方。像留下一個無聲的回答,又像完成一個遲到的告別。
然后,他轉過身,平靜地、一步一步地,融入了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走向未知。
尾聲:余燼的回響
春日的黃昏,薄霧籠罩老街,街燈在霧中暈開昏黃的光。槐樹舊址的空地荒涼依舊,雜草在微風中低鳴,如未完的低語。一個少女推著單車經過,裙角被風掀起,露出槐花刺青的腳踝。她停下,皺眉看向空地,如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嘴里無意識地哼起一首童年歌謠,旋律輕快卻帶著莫名的悲傷,如槐樹下的誓言。
她蹲下,指尖撥開松軟的泥土,挖出一根燒焦的火柴梗,炭黑的表面泛著微弱反光。少女愣住,掌心一燙,如被針刺。火柴梗上刻著兩個模糊的字母——L.C.她低頭,泥土散發濕冷的霉味,夾雜一絲焦糊,如火場未散的余溫。
耳邊響起細碎的低語,如槐樹枝椏在風中搖曳,嗓音模糊,仿佛林宸與姜斐的混合:“你愛我……”少女猛地甩掉火柴,站起身,臉色蒼白。薄霧翻滾,街燈下空無一人。她跳上單車,飛快騎走,車輪聲在老街回蕩。
空地上,火柴梗靜靜躺著,泥土微微顫動。一縷細煙從土里升起,裊裊散入霧中,隱約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形,如林宸陽光灑滿的背影,轉瞬即逝。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