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答答的玫瑰”播完后,一般會接《濤聲依舊》或者《吻別》。
這時,年輕的女孩會撐著腦袋坐在門檻邊,悄悄望著對面的窗戶,等某個男孩看她一眼。
有的男孩不敢看,就用彈弓打院子墻壁,打一下跑一步。誰都懂是誰鬧的,但誰也不揭穿。
那個年代的愛情,是借歌傳情,是偷偷塞的手帕,是街頭忽然多出的兩瓶汽水。
而廣播,就是紅線。
每首歌播出,就是一次暗語發射。
而今,再聽《羞答答的玫瑰》,許多人淚光一閃。
不是因為歌本身,而是它喚起了一個群體的青春,一個集體記憶的音律。
那是一代人的家。
一個用磚蓋、用煤燒、用笑撐起的家園。
上周六那場突如其來的電視直播,讓整個桐山市的電視觀眾都記住了這個“穿著煤礦裝備、像電影劇組”的學生小隊。
原本保密行動,被迫曝光。
喬伊不得不做出決策——
“行動推遲一周,先開學。”
這是一句聽起來尋常,卻意味著他們要從“系統的邊緣”重新退回現實生活”的命令。
而對幾個高中生來說,現實生活的最明顯標志,就是“開學了”。
桐山二中開學第一天的早晨,總是從大紅標語和堆在操場角落的教材箱子開始的。
“迎接新學期,播種新希望!”
“奮戰百日,決勝高考!”
“讓青春在書本中發芽,讓理想在教室中開花!”
橫幅在春寒料峭的風中飄揚著,像是老教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的誓言:斜斜的、急促的,但落筆厚實。
早上7:30,高三樓道里已經熱鬧起來。
同學們一個個揣著課表、扛著空書包,站在走廊里排隊。
有些男生圍在一起打撲克,有些女生坐在窗臺上擦桌子,還有的在課桌里翻找“上學期落下的英語卷子”。
空氣中,有一種只屬于那個年代開學日的味道:粉筆灰、肥皂水、還有印刷油墨的香。
張芳站在講臺上,接過年級組長遞來的新書登記表,翻了一眼教材包:“咱這回有新教材。”
“新語文一冊、必修數學、理綜合訂本……英語終于換版本了,書更厚了。”
講臺下方,一大摞剛送來的新課本整齊堆在講桌邊。
封面略顯粗糙,但一打開,紙張泛白、油墨新鮮,那種帶著“印刷廠清晨氣息”的香味撲面而來。
包書皮,是90年代學生的“儀式感”
發完新書的第一件事,不是看目錄,而是:包書皮。
這是那個年代每個學生不可或缺的“春季儀式”。
包書皮有幾種流派:
①紙質書皮流派:
用的是掛歷紙、舊日歷、糖紙拼接,有時是包米袋翻面裁成。
包完之后,還會在封面上寫上自己的名字、班級、學號,最角落還要加一句“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張芳就是紙質派,字一筆一劃,工整得像打印出來的。
她拿著鉛筆輕輕勾勒書角,邊包邊說:
“包書皮不是為了好看,是讓你用它一年都不怕折角。”
②塑料透明書皮流派:
這是“進化派”,用文具店賣的半透明書皮,5毛一張,能重復使用。
胡靜就是這種,她幫馬星遙、劉小利也一起包了:“男生嘛,別浪費心思,透明的省事。”
③高級訂制派(稀有):
有些家境好的,書皮上印著卡通、英文字母、日漫人物,還有配套筆袋。
王昭手頭有一張帶“Hello Kitty”浮雕的英文書皮,結果被劉小利當眾調侃:
“哎喲,這不是昭昭小公主的專屬書皮嘛?值了值了!”
整個上午,教室里“咔咔”剪紙聲、“嗖嗖”涂膠水聲、“撕書角”聲此起彼伏,還有那一陣陣笑鬧、搶訂書的小混亂。
“喂,我的地理怎么少了一本?”
“給我點雙面膠!我的書都糊住了!”
“誰把我英語書拿走了啊?!!!”
喬伊坐在最后一排,安靜地翻著物理課本,指尖劃過那張“第一課:光的干涉實驗圖”。
她輕輕合上書本,嘴角浮出一絲淡笑:
“這世界,還是需要‘課本’的。”
因為書是線性的,命運不是。
但書能讓人從混亂中看見一頁一頁的秩序。
桐山二中是典型的90年代重點中學:
教學樓是淺灰色水泥墻,窗框是綠色鐵皮;
操場是土操場,旁邊豎著兩根脫漆的旗桿;
校園廣播總在上午10點、下午3點放《卡農》《同桌的你》;
教師辦公室飄著茶葉水、艾葉膏和粉筆灰的味道;
校醫室里是風油精、云南白藥和“體溫表+紅藥水”的標準配置。
開學第一天的晚自習,格外安靜。
每個人都有點累,也都有點新學期的緊張——哪怕他們曾剛從三號井前“準備挑戰宇宙系統”。
可現在,他們只是普通學生,穿著校服、背著新書包、在傍晚的晚霞下,走進一個叫“高三”的季節。
陳樹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反復看著新物理書最后一章《光電效應》。
王昭在英語書上寫著筆記:“vocabulary list”(詞匯清單)。
張芳翻著數學練習冊,嘴里小聲念著:“第一題不會,第二題也……”
劉小利干脆在書皮上畫上了Ω標志,對著喬伊眨眼:“嘿,我偷偷把Ω-624畫在了每一本書上,它就是我青春的代號。”
喬伊笑了。
張芳靠在講臺邊幫班主任改人名冊,眼神掠過每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馬星遙,依舊最沉默,筆記整齊,字像電子線路圖。
他們都回來了。
回到這座水泥樓、這段清晰課表、這段充滿粉筆和書香的時光。
青春里這場“發新書”“包書皮”的舊儀式,值得他們把它認真走完一遍。
因為他們都知道:
“下次再發新書時,
我們可能就不是現在的自己了。”
雖然剛過完開學季,氣溫還沒完全轉暖,但桐林商廈的滑冰場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熱鬧。燈光打在真冰面上,映出一層層淡藍的反光,像倒映著某些遙遠又模糊的青春殘影。
胡靜坐在她熟悉的“場控位”上,一邊登記滑冰鞋的尺碼,一邊遠遠望著場上的人。
今天來滑冰的,大多是初高中生,還有幾對情侶。
喇叭里正播放著王杰的《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不算動感,但旋律一響起,總讓人忍不住嘆口氣。
她今天穿得特別簡單——牛仔褲,紅格襯衫,扎了個高馬尾,手邊泡著一杯廉價紅茶。她看起來跟往常一模一樣,可心里,卻不再是那個“只管場子是否結冰”的胡靜。
她腦子里斷斷續續浮現的,是三號井的信號,是馬星遙戴手表時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情,是喬伊在紙上畫公式時下意識的咬唇,是王昭故意冷靜的“沒什么”后面藏著的疲憊……
她看似坐在這里,心卻像沒下車的旅客,還停在那趟叫“Ω”的列車上。
她低頭看了眼手表——不,是滑冰場前臺的掛鐘,5:12。
再過十分鐘,這批滑冰卡就到時了。
她該提醒學生們換鞋了。
可就在她拿起話筒準備開廣播時——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砰砰砰”的街機按鈕聲與“升龍拳”的喊叫。
她一愣,下意識往商廈三樓電玩廳的方向望了一眼。
果然——
喬磊,正坐在一臺《街頭霸王2》的機臺前,打得火熱。
他上身穿著那件已經洗舊了的深灰夾克,袖口卷起來,兩只手幾乎是以“專業級街機節奏”敲擊著搖桿與按鈕。
“波動拳!哎,起身起身!別倒了……來,升——龍——拳!!!”
每次喊出技能名,臉上的皺紋就會浮動一下。
他的身邊站著兩個穿校服的初中男生,正一臉崇拜地看著這個“大叔級人物”,仿佛第一次見到老街機還能被人玩得這么燃。
喬磊叼著根空煙,眼睛都不眨,手指靈活得像二十歲。
他嘴里還一邊小聲嘟囔:
“沈局……你看,這才是我該干的活兒。我不是科研型的,我是格斗型的。”
“什么量子疊加,什么反饋修正……都不如這升龍拳來得痛快。”
胡靜忍不住笑了。
她把話筒放下,起身走向街機廳。
穿過冰場旁邊的霓虹拱門,燈光微晃,她站在喬磊背后,看著他一擊KO對手,屏幕上“YOU WIN”的字樣高高躍起。
她拍了拍他肩:
“喲,喬師傅,您什么時候也成了這兒的常客?”
喬磊不回頭,只抬了抬下巴:“緩沖階段,放松放松。”
他把最后一枚游戲幣丟進機器,點了繼續。
“你不覺得很神奇嗎?我們幾個昨天還在分析宇宙疊加態,今天我就得靠一個‘升龍拳’找回呼吸節奏。”
胡靜靠在墻邊,點點頭:“也挺好。你不打游戲,我還以為你又鉆進系統模擬去了。”
喬磊咧嘴一笑:
“模擬不如街機真實。”
他頓了頓,又輕聲加了一句:
“在這個街機世界里,輸贏只看手速,沒人因為命運的配置文件,把你踢出局。”
兩人一時間都沒再說話。
只聽見街機音效與隔壁冰場背景音樂交織著:
“這首歌……《戀曲1990》?”喬磊偏頭問。
胡靜點頭:“還真是。”
那是校園廣播常年循環的一首老情歌,調子一響起,整個商廈仿佛都回到了十年前。喬磊收了手,站起身,撣了撣褲子上的碎塵。
“走了,今晚我得去修一下‘樹一號’的干擾電容,那東西老跑頻。”
胡靜沒接話,只是忽然問了句:
“你后悔嗎?參與這個‘實驗’?”
喬磊搖頭,笑了:
“不后悔。但要是能在上井前打一把‘街頭霸王’,我覺得至少能把命運干一頓。”
胡靜看著他走出電玩廳的背影,眼神忽然柔了一下。
她不是多么沉迷那場實驗,但她明白,這些少年和喬磊,包括她自己,正在用一種特別的方式——
一邊在命運的深井下探測未來,一邊在人間的煙火中找回“現在”。
時間一點點推回平凡,
但他們知道,真正重要的事——正在“暫停”中,靜靜等著他們回來。
背景音樂還在咚咚作響,燈光像碎銀一樣從彈珠臺和街機屏幕里潑出來,照在臉上,熱意灼人。
喬磊剛剛打完一局《街頭霸王2》,走到一邊喝可樂,胡靜卻沒有離開,而是慢慢走向了隔壁一臺稍舊的《合金彈頭》。
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在發呆,但眼神卻是定著的。
喬磊注意到了,半開玩笑地說:
“你也玩這個?你不是滑冰場的優雅門神嗎?我還以為你只玩花樣滑冰。”
胡靜沒有立刻回應。
她只是緩緩把圍巾塞進脖子里、挽了挽袖口,然后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壓得平平的舊游戲幣。
啪嗒一聲,投幣入槽。
指尖穩穩地握住搖桿。
“我當年可是在柳州商校街機廳一戰成名的‘女司令’。”
她勾唇一笑,眼神忽然亮了起來。
喬磊愣了兩秒:“……你還真會啊?”
“不止會,還能虐你。”
她話音未落,已經“啪”地按下了“開始”鍵,畫面跳動起來,《合金彈頭》的主界面爆出那種熟悉又扎心的像素火焰。
她選了女兵——菲歐娜·格林。
“Let’s go!”
像素音一響,她整個人仿佛融進了那個世界。
喬磊也不甘落后,走到她旁邊投了幣,加入了游戲。
兩人并肩站著,左手搖桿右手敲擊按鈕,指尖翻飛。
游戲里的子彈橫飛、火焰翻滾、坦克碾壓、人質亂跑、香蕉和金幣隨地都是得分機會。
兩人嘴里不停對話:
“小心左邊有地雷!”
“我跳!你丟手雷!”
“靠,你怎么又救了人質!那是我先開的門!”
他們配合得默契又擰巴,就像現實里的彼此——合作著,卻總隔著一段安全距離。
但在這一刻,他們是真的“并肩作戰”。
玩著玩著,胡靜忽然開口:
“你說……如果我十八歲的時候也遇上這么一群人……是不是現在也能在實驗小組里,畫圖、查資料、跟他們吵架?”
喬磊一愣。
“什么意思?”
胡靜沒有回答,而是打出一串精彩連擊,把一輛像素坦克炸成了碎片。
她嘴角有點自嘲地勾了一下。
然后輕輕說:
“我有點……不想繼續看守滑冰場了。”
喬磊瞇起眼看她,第一次聽到她這樣說。
“你不是干得好好的?還有點像那個場子的主理人。”
胡靜吸了口氣,目光有些空:
“可你不覺得那地方太靜了嗎?”
“那些滑來滑去的孩子太像復制粘貼,家長又是來‘消費氛圍’,不是看他們成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