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關美食街的霓虹燈,在周日晚的空氣中閃著慢節奏的頻率。
紅藍相間的LED條燈貼著沿街棚布,不甚規律地忽明忽暗,像一首卡帶轉慢的老歌。
剛從文具店走出來的王昭,一手提著一袋粉色便簽和一杯凍檸茶,走到美食街口,原本是想買點炒粉回去。
可她剛拐進巷子,就遠遠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陳樹。
他正與胡靜道別,站在烤串攤前,耳根微紅,臉上帶著難得一見的溫順笑容。
他旁邊,還有馬星遙,雙手插兜,低頭看著腳下的地磚,但沒走開。
兩人像剛從一場“很輕松的少年聚會”里走出來。
一邊是她曾經以為“好控制”的陳樹,
一邊是從來就難以接近的馬星遙,
而他們此刻竟像朋友般走在一塊——
而她,站在巷口,成了局外人。
她沒有走過去。
只是站在那兒,咬著吸管,眼神穿過人來人往的熱鬧,落在那張熟悉的鐵皮削面攤前——
桌上還留著他們吃剩下的辣椒籽和一根串簽子。
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上學期作文里寫過的那種句子:
“有些人,在人群之外等燈,卻發現燈根本不是給她亮的。”
她輕輕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她沒察覺,凍檸茶已經被她捏得略微變形。
另一邊,校園食堂的熱水器還在“哐當哐當”地運轉,白熾燈晃著微黃的光。
喬伊坐在靠近窗邊的位置,一邊吃著酸辣粉,一邊用紙巾擦桌角的醬油跡。
這頓飯她吃得有點慢。
不是因為不餓。
是因為心里有事。
她最近常做一個夢。
夢里,自己站在一間空白的實驗室,四周是閃爍的電燈、漂浮的圖紙、和一塊從天花板垂下來的電子屏幕。
屏幕上顯示的頻率是:624.37
然后,夢中就會走進來一個模糊的男孩。
有時候他走路帶風,話很多,像陳樹;
有時候他走得輕慢,眼神篤定,像馬星遙。
可她永遠看不清臉。
只能模糊感知到一種——
“他很重要。”
她咬了一口粉,酸到舌頭打顫,眼眶微微一熱。
那種感覺,像是青春時期突如其來的感冒,不重,卻不走。
她望向窗外的夜色,食堂廣播播放著低音質的《至少還有你》。
歌詞剛好唱到:
“我怕時間太快,不夠將你看仔細……”
她低頭,輕輕笑了笑。
“你是誰啊?”
“是我認識的某個你,還是……未來的我,投來的回聲?”
而那首歌還沒唱完,天已經更暗了。
幾個少年的軌跡,從東關巷口、美食攤邊、實驗圖紙、廣播頻率、夢境縫隙中緩緩穿過——
他們不知道,有些命運,正在悄悄對頻。
而他們,只是干涉圖里互相靠近的一道一道光。
夜晚的風有點涼了,霓虹燈在塑料遮雨布上閃出粉紅的光斑。
王昭站在巷口,原本已經準備拐回去,但剛邁出一步,眼角余光卻掃到了一個畫面——
胡靜正和馬星遙打招呼。
她站在燒烤攤旁,手里還拿著剛翻過一面的烤雞翅。
王昭停下腳步。
她并不關心馬星遙和哪個男生走得近。
但她心底突然浮出一個想法——
“胡靜看上去成熟、得體,而且似乎對陳樹沒什么‘真意’……
要是我能讓她和馬星遙‘走近點’,是不是也能——”
她沒再想下去,只是輕輕一笑:
“也許,這也是種平衡。”
她轉身,朝反方向走去,腦子里已經在預設“牽線場景”。
果然沒多久,她就看到陳樹落單地從那家削面攤出來,手里還握著那瓶剩了半口的橙味汽水,邊走邊踢地上的小石子。
王昭快步追了上去,故作輕松地拍了拍他背:
“喲,剛才不還跟胡靜姐有說有笑,怎么,現在一個人了?”
陳樹回頭,沒太多表情,語氣有點疲憊:
“這么巧?她回去了,忙。”
王昭和他并肩走著,腳下是沾著油星子的地磚。她側過頭,語氣漫不經心:
“其實我剛才看到,胡靜好像跟馬星遙聊得挺開心。”
陳樹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哦。”
“她是不是說過,最近滑冰場缺人幫音響?”
陳樹點頭,沒說話。
王昭輕笑:
“那你干脆給馬星遙推薦去?他不是特別擅長調頻設備?
說不定滑冰、音樂、廣播,他一樣不落,還能……分擔你點工作。”
陳樹停住腳步,眼神像是在掂量什么,喉結輕輕動了下:
“你到底想干嘛?”
王昭不看他,盯著前方招牌燈光:“我看你太忙了,幫你分擔一下‘人際頻率’。”
陳樹笑了笑,聲音卻涼了點:
“你這是在給我配對,還是在拆我線路?”
王昭終于轉頭看他,眼里不是嘲諷,也不是譏笑,而是一種“你懂我在試探你,你也在試探我”的少年間的直白。
她語氣溫柔了一點點:
“陳樹,感情這玩意,有時候……換個接收方式,也許就沒那么難了。”
陳樹沒立刻回應。
他低頭踢了踢腳邊的石子,耳邊還殘留著那句“胡靜和馬星遙聊得挺開心”。
她話里話外的意思,他不是不懂。
——如果馬星遙真的愿意去滑冰場,和胡靜接觸多點,
那么……
也許喬伊身邊的位置,就空出來了。
陳樹咬著吸管,沒說話,腦子卻轉得飛快:
“他不就喜歡理性、有層次、又獨立的女生嗎?
胡靜正合適——成熟、從容,還不喜歡粘人。”
他忽然覺得這邏輯——
有點道理啊。
王昭側頭看他:“你是不是想明白了?”
陳樹勾了勾嘴角,露出一點典型的“陳樹式少年笑”:
“你這招叫‘調頻錯位’,一舉兩得。”
王昭輕輕一笑:“果然還得是我懂你。”
陳樹沒說話,心里卻想:
如果頻率能被錯開,那我是不是……還能把頻道重新撥回喬伊那一檔?
他忽然,想賭一次。
銅山的夜晚,車少燈稀。
城西方向的主干道兩邊,是一家家關了門的招牌店,路燈昏黃,有時候還會忽閃幾下,就像老電視失焦。
胡靜剛從美食街離開,手里還有一點烤串的余香,一邊開著車,一邊單手擰著收音機旋鈕,調到自己最常聽的那個AM臺。
“這里是銅山人民廣播電臺,夜間欄目《時光手記》正在播出……”
她沒太在意內容,只是讓車窗開著,夜風吹進來,卷著她脖子上那點香水味。
車開過十字路口,她忽然看見前方一個身影——
校服外套扎得很整,背著書包,步伐沉穩,是個高中男生的背影。
她猶豫了一下,踩了腳剎,車燈亮了起來。
車窗緩緩降下。
“喲,馬弟?”
馬星遙回頭,略有驚訝地看了她一眼:
“胡姐?”
“你住哪?別告訴我你也是龍庭的。”
“……龍庭國際,B區。”
胡靜輕笑一聲,拍了拍副駕座椅靠背:
“那還等什么?上車啊,一路的。”
他猶豫了兩秒,但看她眼神真誠,又不帶一絲多余的意味,便點了點頭,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胡靜一邊啟動車子,一邊調后視鏡:
“你們這些學生啊,真是辛苦,周末還上自習。”
馬星遙淡淡地笑了笑:“習慣了。”
她瞟他一眼:“你話少,但腦子不慢。”
馬星遙沒否認,反問:“你怎么認識陳樹的?”
胡靜一笑:“滑冰場認識的,時間久了就熟了。那孩子嘴碎,但心干凈。”
她頓了頓,忽然話鋒一轉:
“我還以為你是那種只看公式、對人沒興趣的類型。”
馬星遙輕輕一怔,隨即說:“人也有變量。”
胡靜笑出聲:“行,回答得像論文里摘出來的。”
她轉頭看他一眼,認真道:
“你挺特別的。說話干凈,思維清晰,眼神穩……不像一般小孩。”
馬星遙第一次感到一種不屬于課堂、也不屬于校園的氣氛。
這個女人,不靠演講打動人,而是靠眼神、判斷力、和那種“社會老手”才有的篤定”。
她不羞、不矜持,甚至不避諱主動。
可她沒有越界。
她只是坐在副駕,像一個多活了十年的人,正從容地教他怎么在不動聲色中掌握對話的方向。
車窗外的霓虹一個個掠過。
馬星遙忽然覺得,車里這種沉穩的香氣、話語、與緩慢的FM廣播聲,竟讓他覺得比家里還溫暖。
他說不清這種感覺是什么。
不像喜歡,也不是迷戀。
但他知道,這個叫胡靜的女人,和他們班所有人都不一樣。
她是社會的頻率。
而他,第一次想主動調頻道,聽一聽。
車停在B區門口。
胡靜沒立刻讓他下車,而是遞給他一張寫著“冰場音響調試招募”的便簽。
“我們那缺個小助手。你來,我放心。”
馬星遙接過,抬眼看她。
她說的“放心”,不是對技能的評估,而是對他性格的判斷。
“你不會后悔的。”她加了一句,笑得自然。
馬星遙推門下車,轉身輕聲說了一句:
“謝謝你。”
他走進小區,背影融進暮色。
胡靜靠在方向盤上,望著他的身影淡下去,心里輕輕笑了。
“聰明的孩子啊,太會藏心了。
也許有一天會被自己聰明困住。”
她重新啟動車子,調回她常聽的電臺。
廣播正在播《風繼續吹》的片尾曲。
而這個夜晚,
有一個少年的軌跡,從教室,跨過美食街,穿進社會的某道門縫。
胡靜的家也在龍庭國際小區。這小區不大,但最貴的那一棟頂樓,正是她買下來的200平米躍層房。
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木質地板上,廚房整潔,書架靠窗,連洗衣機都選的是進口品牌。
很多人以為這是她“朋友多”。
她從不解釋,也沒空解釋。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切的起點,不是某段姻緣——
而是十四歲那年,她放下書包,穿上服務員圍裙的時候。
她原本不是成績差的學生。
相反,初一那年她還代表班級參加了市里的“地理競賽選拔”。
老師說她是班上為數不多有“讀大學潛質的女生”。
但她是家里四個孩子的老大,父母開了一家彈棉花的小鋪子,收入微薄,母親還常年氣喘病纏身。
她知道自己不能等高考、等通知書——家里等不起。
十四歲那年冬天,她瞞著老師退學,在城南一家川菜館端盤子。一天跑三十桌,腿抽筋也不敢停。
后來換過夜班酒吧、發廊收銀、倉庫打包……干什么都干,唯一沒換的是她一直咬著牙往上走的方向。
她拼了十年,從商場打雜干到儲備干部,再做到樓層主管,到今天,成了銅林大廈滑冰場的運營經理。
她沒學過MBA,不懂KPI,但她懂:
“人要爭口氣。哪怕讀書的機會沒了,也不能讓自己過得像不配擁有夢想的人。”
她的家里有個柜子,柜子里有一本新華書店買來的高考輔導書。
頁角寫著:
“等有空,我要自己學一次‘函數圖像’。”
還有一張紙條,是她去年寫的:
“三十歲前,想拿個電大專科文憑。”
她很羨慕那些能讀書的孩子。
尤其是那些穿著校服從冰場門口騎車經過的重點中學學生。
他們在笑,在跑,在晚自習后吵著買奶茶。
她不會羨慕他們的父母或起點。
她羨慕他們——還有資格站在原地遲疑,犯錯,被原諒。
她沒有那個資格了。
但她不恨誰。
她第一次見陳樹,是在他陪媽媽在市場搬貨時,那個男生手上有傷,還用電線捆著一臺壞收音機。
她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孩子聰明、硬氣、但沒人帶。
她第一次注意馬星遙,是在巷口,他背書包走得筆直,像一根被父親從小教著“別低頭”的棍子。
她看他眼神時,突然想起自己十四歲那年,站在油煙后面,偷偷看過一眼校門口。
她幫他們,不是多情。
而是——如果她能被誰拽一把,她也想在這個年紀,被人教會如何不那么辛苦地走。
她坐在自家沙發上,脫掉高跟鞋,揉著腳,聽收音機放著《紅日》:
“命運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
她眼睛有點熱,但從不掉淚。
這世界對她殘忍,她就學會了不脆弱。
但當她看到那些少年笑著說“題太難”時,她會真心替他們開心。
因為他們還在那道叫“青春”的試卷上,用鉛筆,改來改去。
而她,已經在背面,用水筆——
寫下了答案。
周末的夜晚,陳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翻來覆去,怎也睡不著。窗外偶爾傳來蟲鳴的聲音,夾雜著遠處摩托車的引擎轟鳴,像是2001年那特有的夜曲,帶著一點舊時的回憶。
正準備閉眼,手從褲兜里摸出一張厚實的信封。
他一愣,翻開看——
里面,是一張嶄新的100元人民幣。
在2001年,一個高中生一周的飯錢不過五十來塊,這一百塊,是“舍不得花”的范疇。
信封正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字母:
“jing”
他一下就明白了。
是胡靜。
她趁自己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塞進來的。
可能是在下午打完音響調試時,也可能是在他幫她拖線纜、打燈光的時候。
她什么都沒說。
可就是在那個毫無聲息的瞬間,她選擇用這種方式“感謝”他。
或者說,是“替他做點她自己年少時沒能被做的事”。
陳樹躺在床上,手里拿著信封。
他沒立刻高興。
反而陷入了一種他從沒認真面對過的沉默。
他知道胡靜不是那種“施舍”的人。
她太聰明,太有界限。
她知道自己父親“不見”了,知道家境不寬裕,也知道他有自尊。
她什么都懂——可她還是這樣做了。
不是為了“感動”,也不是“想讓你記住她”。
她只是不希望你連電焊的材料費都要拆收音機找。
他忽然想起她在滑冰場說的那句話:
“你這年紀該擔心的是做不出題,不該擔心怎么修天線。”
他手指輕輕撫過那張紙幣邊緣,忽然有些鼻子發酸。
這是他這一年收到的,最不像“援助”,卻最像“理解”的一份東西。
他忽然想起喬伊。
那個有點神秘、有點聰明、說話帶著“不是我們這年代口氣”的轉學生。
她會記得他愛吃的番茄炒蛋,不加香菜;會午休時塞給他一瓶甜橙汽水;會在課本夾層畫一幅他自己都看不懂的“頻率圖”。
她像是飄在另一個時空里的人,卻用一種近乎“溫柔的意外”的方式闖進了他的生活。
胡靜和喬伊——
兩個女人。
一個來自現實,一個像是從未來掉下來的光。
一個懂得風里如何走路,一個說著云里怎么行星。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更想靠近誰。
但他知道,她們都在用不一樣的方式——
點亮了他青春里那些“本該被跳過的空白頁”。
他輕輕把那張100元放進工具箱最底層,壓在收音機芯片下面。
然后對著窗外昏暗的夜燈,小聲說了一句:
“胡姐,謝謝你。”
有人在意你未來去哪,有人默默記得你現在缺什么。
而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他把信封收起來的同時,滑冰場二層休息室里,胡靜正一個人坐在飲水機旁,翻著那本成人高考報名指南。
她的指尖停在一頁上,頁面上印著:
“自考理工類:應用電子技術專業”
有些人錯過了課堂,卻沒有錯過拼命做夢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