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九點半,銅山市東關集貿市場。
陽光還沒完全升高,街邊的遮陽棚已經支起來了,藍白相間的雨布“嘩嘩”響。空氣里混著熱豆漿、醬香餅、干電池和新塑料味,一如既往地煙火熱鬧。
喬伊拎著一個淺灰色小布兜,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開衫和藍色長褲,校服藏在包里。
她低著頭在人群里穿梭。
耳邊是販子一聲聲的叫賣:
“錄像帶——《古惑仔》《還珠格格》都有!”
“十塊錢三件T恤!最后清倉嘍!”
“新貨金屬吊墜!便宜賣啦,學生款、情侶款通通有!”
她走得很快,像是尋找,又像是逃避。
她知道,吊墜的問題瞞不久了。
它已經不止是“發熱”了。
昨晚,她再次做夢,夢中自己站在廣播塔下,所有天線像蛛網一樣朝她匯聚,而那吊墜,像是觸發開關。
而陳樹……他的眼神也變了。
他正在逼近“真相”。
她不能讓他陷得太深。
她不是不信他。
但她知道,一旦她暴露“未來身份”,這個世界的邏輯可能就不再穩定——
而她唯一能做的,是讓吊墜暫時“安靜”下來。
她來到一個攤位前,攤主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媽,戴著蝴蝶結發夾,手指套著金戒指,一邊翻廣播雜志一邊擺弄金屬鏈。
“小妹妹要什么樣的?情侶款?五角星?小圓環?龍鳳玉?仿舊工藝也有!”
喬伊掃了一眼,心跳“砰”地跳了一下。
她看到了——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吊墜。
金屬灰,橢圓邊,中央有一個小小的凹槽,雖然是裝飾,但幾乎復制了她那個特殊吊墜的“外觀”。
她努力壓下情緒,指著它問:
“這個多少錢?”
“大的八塊,小的六塊,給你搭一根線五毛。”
“我要兩個。”她說,“一模一樣的。”
攤主一邊裝袋一邊笑:“現在小孩兒真潮——跟人配對呢?”
喬伊笑笑,沒答話。
她給了十元紙幣,拿著兩個新吊墜,轉身走進了后巷的一家文具店。
她在那里小心拆開新吊墜的結構,再用裁紙刀一點點將真吊墜里的金屬內核拆下,塞進新的外殼。
動作不快,但手沒有一絲抖。
她知道,她要制造一個假的“我”,給這個世界的監聽者看。
而真正的她,要爭取時間——去查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2001年。
她走出巷子,陽光已經變得刺眼。她將真吊墜藏進布包夾層,把“新”的那個掛回脖子。
視覺無異,信號卻被“物理斷路”了。
從此,她的頻率,將短暫從這個世界“消失”。
她回頭看了一眼市場的入口,人聲鼎沸、熟悉又陌生。
這個世界太真實,真實到她差點忘了自己只是個“誤闖者”。
喬伊戴著新換的吊墜,走出后巷,重新回到東關集貿市場人聲鼎沸的主通道。
陽光透過棚布照下來,有點晃眼。她抬手擋了擋,目光在人群中游移,不知是想繼續走走,還是只是想躲一躲那個忽然太沉重的“現實”。
她的耳邊響起了熟悉的聲音——廣播攤位在放《心太軟》,還有人推銷著藍白相間的按鍵手機:“聯通小靈通!買就送絨布套!”
這一刻,她卻忽然被什么絆住了思緒。
她想起小時候自己和媽媽逛市場的畫面。
那是在她五六歲的時候,媽媽穿著白襯衫,笑著蹲下來給她試拖鞋,買了袋山楂片還偷偷揣進她書包里。
那時的世界太溫柔了,連風吹塑料布的聲音都像在說:“我們還會再回來。”
她走得慢了下來,指尖摸了摸吊墜,這個假的“自己”讓她安全,卻也讓她更孤單了。
就在這時,身后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喬伊!”
她一怔,轉頭。
是陳樹。
他穿著一件褪色的黑T,校服外套系在腰上,頭發有點亂,一只手正端著一大盆襪子往攤位邊上的籃子里倒,另一只手還拿著串冰糖葫蘆。
他臉上的汗正順著側頰往下流,但眼神是真的亮,像在陽光下反射了一整瓶汽水泡。
“你……你怎么在這兒?”她下意識問。
“我幫我媽看攤啊。”他擦了擦手,一指旁邊,“我們家攤位就在這兒,襪子、拖鞋、指甲鉗、都有。”
喬伊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一頂灰藍色棚布下,擺著滿桌的小百貨,后面坐著一個臉色和善、頭發卷起的中年女人,正在一針一線縫布袋子。
看到喬伊,她立刻站起身:
“哎喲,是喬伊啊?我聽陳樹提過你!那個轉學生對吧?長得真清秀。”
喬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姨好。”
陳樹媽媽一邊招呼顧客,一邊笑著遞過來一杯冰過的橘子汽水:“天氣熱,喝點冷的。樹!別站那傻笑,凳子給人讓開點兒。”
陳樹“哦”了一聲,從攤位后抽出個小馬扎,拍了拍上面的灰:“坐吧,貴客。”
喬伊接過汽水,坐在攤位旁邊,忽然覺得喉嚨有點澀。
這感覺很怪。
他們才剛從影院出來,才剛經歷了一段誰也沒說透的“沉默插曲”。
可現在,她看著眼前的塑料拖鞋、老絨布錢包、陳樹媽媽笑著縫針的樣子,她突然不想再逃。
陳樹蹲在她旁邊,用袖子隨便擦了擦臉,說:“我爸出事后……就靠這攤子撐著。攤位是我媽2年前排隊搶下來的,一開始賣襪子,后來賣啥有銷路賣啥。”
“我現在在學無線電……一開始就是修攤上壞的收音機學的。”
他說得隨意,但聲音輕。
喬伊聽著,沒說話。
她忽然意識到,她不是唯一一個“靠一點信念生活下來”的人。
陳樹也不只是個“笑著搞笑”的少年。
他是那個從集市一角開始重建世界的孩子。
遠處廣播攤換了新歌,是陳慧琳的《記事本》。
音響有點雜音,像舊日回響。
而這一刻,喬伊忽然覺得:
也許留在這個時空多一點,也不是壞事。
“中午別走了,一起吃飯!”陳樹媽媽笑著說,手上已經在撈面條了,“我今兒早上燉了排骨湯,還有你們學生愛吃的醬茄子。”
“阿姨,不用了吧……”喬伊下意識推辭。
“這孩子客氣啥?你是陳樹同學,來咱這兒就跟家里一樣。”她一邊說一邊把兩副筷子從小塑料桶里拿出來,擦干,擺上折疊桌。
“而且你看他也不買飯了——凈跟我蹭飯吃。”
陳樹一聽,嘀咕一聲:“我在幫你看攤還要交飯錢?”
喬伊被他們一搭一唱逗得笑出了聲。
最終,她沒再推辭,坐在了那張套著格子塑料布的小圓桌前。
桌子兩邊是一張涼席墊的長板凳和兩個凳子,一個腿還有點短,坐上去一晃一晃的。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那種市場邊“臨時飯桌”的味道。
小時候,她跟媽媽逛菜市場,回來總在家門口那家早點攤借凳子吃碗豆漿油條。
桌子上鋪的塑料布總是黏黏的,陽光從防雨布縫隙照進來,有時候還能看見漂浮的灰塵顆粒在空氣中飛。
她最喜歡那種亂亂的、熱熱的、不發達但有煙火味的日子。
不是物質豐富。
但生活踏實。
她眼眶有點發澀,不知道是風吹的,還是心里那股突如其來的“回憶感”沖上來。
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陳樹媽媽手腳麻利地盛出排骨湯,豆腐切得厚實,旁邊是熱氣騰騰的米飯,還有一盤醬燒茄子冒著油亮的香氣。
這不是營養餐,不是打卡的網紅食堂。
這是2001年集貿市場背后的生活飯。
是很多八零后記憶里,“最窮但最好吃”的午飯。
“快吃吧。”陳樹也坐下,拎了張小馬扎,遞給她一只木筷,“你不覺得這些菜看著特像老掛歷上的‘家常飯’圖?”
喬伊點點頭,笑了。
“真的。”
她咬了一口飯團,湯泡飯的那種咸香味一下子把她拉回了某種她早已不敢回去的童年時光。
沒有WiFi,沒有快遞,沒有刷劇。
只有這一頓飯,一個叫陳樹的少年,一位嘴角有油煙氣卻笑得很溫柔的媽媽。
在這之前,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誤入劇本的人。
但這一刻,她忽然覺得——
或許,這種生活才是她曾經真正想要“再來一次”的青春。
不是學術,不是穿越,不是系統提示音。
是坐在塑料凳上,吃著沾了點辣油的米飯,聽著炒菜鍋和市場叫賣交替響的日常。
是“沒什么特別”,但她好想留住的普通一刻。
飯后,陳樹媽媽還執意讓她帶走一包“自己做的蘿卜干”。
“你帶去學校吃,別和小賣部那種加防腐劑的比。”她說得理直氣壯。
喬伊拎著那包用塑料袋裹三層的蘿卜干,站在市場出口,看著一車車從城郊送來的蔬菜、一群群穿著碎花布衫的攤主,一條條破舊卻活著的巷子……
這一切都那么真實。
真實到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哪天真的就留在這里了。
吃完午飯,太陽已經升得很高,集貿市場那一條條巷子像被陽光曬彎了腰,空氣里全是炒粉、縫紉機、和收音機的舊時代味道。
陳樹目送喬伊回女生宿舍樓。
她背影不快不慢,布袋里裝著飯菜,還有一包用塑料袋裹三層的蘿卜干。
她回頭朝他揮了揮手,像沒事人一樣。
陳樹站在原地,半晌沒動。
他今天不太對勁。
不是因為熱,也不是因為早上攤位太忙。
是因為,從早上七點開始,監聽器就“一點反應也沒有”。
——624頻段,從未如此“沉默”。
吊墜她還戴著,這他確定。
而且近距離接觸那么久——吃飯、說話、甚至她低頭咬筷子那一下,他都聽得清楚。
可耳機里干凈得像沒插線。
這不科學。
傍晚,他背著舊帆布包,轉身走向教學樓后面的那片他最熟的角落。
那里是一間早年被遺棄的理化實驗室,半扇門永遠關不緊,玻璃窗貼著泛黃的“光合作用演示圖”,旁邊有他自己修過的老風扇。
他推門進去,熟練地點亮臺燈,小鐵盒嗡地一聲運作,儀表跳動、電容器閃著綠光——
一切準備就緒,唯獨——沒有聲音。
沒有電流跳頻。
沒有刺耳雜音。
沒有“滴滴滴”。
他把天線調了三次,換了電壓,甚至重新接地。
耳機里,空的。
他愣住了。
一時間,他竟有些慌。
不是因為監聽失敗。
是因為,他怕自己判斷錯了。
他以為是喬伊。
他以為,那個吊墜就是鑰匙,是發信體,是“Ω-624頻段反應源”。
但現在——吊墜還在,信號卻沒了。
那他之前做的一切推測呢?
他的表格、統計圖、模擬圖像、比對波段,全是錯的?
或者說……
她不是“信號源”——她是被動“激發”的那一個。
他的手不自覺地發緊。
他希望是這樣。
他真希望,是自己搞錯了。
希望她只是普通人,只是個吃辣條會咳嗽、說笑會紅臉、午休會流口水的轉學生。
不是什么穿越者、不是什么目標代號、不是什么Ω計劃里的受體。
只要她不是——他甚至愿意推翻自己兩年來所有的研究。
他摘下耳機,靠在窗邊,風吹進來,帶著走廊晾曬校服的味道。
他嘆了口氣,嘴角扯出一絲苦笑:
“第一次希望監聽器出毛病。”
燈光搖了搖,像也聽懂了他的疲憊。
耳機那頭,依舊是無聲。
但他知道,這種安靜只是暴風雨前的真空帶。
因為世界不會真的“沉默”。
它只是暫時不說話。
夜色降臨,晚自習的鐘聲準時響起。
整個教學樓像一臺老電視機——“咔噠”一下,從生活切進了學習頻道。
喬伊坐在第四排靠窗的位置,外套披在椅背上,手里捏著一支已經轉不出芯的圓珠筆。
吊墜在她的校服領口下貼著皮膚,冰涼而沉默。
她心里有點發虛。
不是因為今晚的題難,而是因為這個“安靜”來得太假。
她太熟悉“風暴前的信號靜默”——在青華實驗室時,每次啟動模擬艙前的5分鐘就是這樣,一切儀器安靜、天線歸零、界面無波動,然后——
驟變。
她不敢動吊墜,但她知道,“它”還在。
只不過,它在等。
走廊的風穿過敞開的教室門,吹動每張桌上的試卷,拂亂幾個扎著馬尾的女孩發絲。
廣播站放起一首許巍的《藍蓮花》,聲音被喇叭拉得沙啞: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
這是2001年秋天的風。
混著板擦味、白襯衣、運動鞋、課本紙張與陳年舊窗戶的松動聲。
陳樹站在走廊盡頭,靠著欄桿,一手插兜,一手撥弄著一臺灰色的BP機——那是他爸留下來的,他改成了能接收短波的監聽裝置。
他今天沒有戴耳機。
他不想再去找“證據”了。
他只是想安靜看看這個世界,看同學們奔跑下樓拿熱水、樓道貼著“文明寢室”評比紅榜的海報、墻角曬著的藍底白條運動服……
一切都那么簡單。
甚至——他忘了喬伊可能“不是這里的人”。
就在那一瞬間——
喬伊抬頭,正好透過教室玻璃窗看見他站在走廊盡頭的剪影。
她沒有叫他,只是看著他。
那一瞬間,她忽然有點動搖。
她低頭,在草稿紙角落寫下了一句話:
“如果我不是我,我們還會這樣安靜嗎?”
寫完,她輕輕撕下來,折成小小的一角,塞進文具盒里。
半小時后。
教室恢復寂靜。
喬伊卻把吊墜輕輕拉出一點點,放在課本頁邊。
光照在吊墜邊緣——
沒有發熱。
但她知道,它在記錄。
也許記錄的是課堂黑板的反光,
也許是某個少年的頻率。
也許,是她回不去的自己。
遠處廣播站切進下一首歌,是《心的祈禱》。
她記得那是1999年的老磁帶封面曲。
現在是2001年。
這個夜晚,在慢慢往未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