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九點半,銅山市東關集貿市場。
陽光還沒完全升起,街邊的遮陽棚已經支起來了。藍白相間的雨布被風鼓得“嘩嘩”作響,空氣中混雜著熱豆漿、醬香餅、干電池和塑料的味道,潮濕又熟悉,像一段老舊生活的回音,在喧囂里慢慢蘇醒。
喬伊拎著一個淺灰色的小布兜,穿著米黃色開衫和一條舊藍長褲,校服被藏在包底,就像她想藏住的身份。
她低著頭在人流中穿行,步子很快,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在逃什么。
陽光透過棚布縫隙斜照進來,刺得她瞇了眼。她抬手擋了擋,神情有些發懵——像是走著走著,突然被什么拽住了回憶。
耳邊傳來熟悉的旋律——陳明的《我要找到你》,從一個賣二手音響的攤位悠悠傳出,音質發澀,卻意外地動人。
她下意識停了下來。
那一刻,她仿佛被風帶回小時候的場景:也是這個市場,媽媽牽著她的手穿過攤位,蹲下來替她試拖鞋,順手塞了一包山楂片進她書包,說是“回家路上吃”。
風很大,塑料棚鼓得響個不停。但她記得,那時她覺得很安心。像世界不大,卻能把她罩得剛剛好。
“——喬伊!”
一聲熟悉的呼喊,從人群后傳來。
她一愣,回頭——是陳樹。
他穿著洗得發灰的T恤,校服外套隨意地系在腰間,額前頭發翹得有些亂,像剛跑了很久。
一只手拎著一盆五顏六色的襪子,另一只手握著一串冰糖葫蘆,糖光在日光下閃著晶亮。
“你……怎么在這兒?”她問,有些意外。
“我媽攤子啊。”他擦了把汗,往旁邊一指,“就在這兒,襪子、拖鞋、剪刀、針線盒,全套都有。”
喬伊順著他手指看去,一頂灰藍棚布下,攤位擺得滿滿當當。后面,一個中年女人正專注地縫著布袋,聽見聲音,立刻放下針線,站起身來。
“哎喲,是喬伊吧?樹提過你!”女人笑得很真,“新來的同學是吧,長得可真精神。”
喬伊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姨好。”
“天氣熱吧?來,喝點橘子汽水。”陳樹媽媽從保溫箱里拿出一瓶冰汽水遞給她,又笑著囑咐兒子:“別光站著傻樂,快給人家讓個位。”
“哦!”陳樹從攤后拖出一張小馬扎,拍了拍,“坐這兒,貴賓位。”
喬伊接過汽水,坐下的動作有點慢。汽水冰涼,泡沫在瓶口輕輕冒,她喝了一口,卻覺得喉嚨更澀了些。
她沒說話,目光輕輕掃過眼前這一幕:陳樹蹲在她身旁,用袖子擦汗,神色比平常多了一分沉靜。
他低聲說:“那年我爸出事以后,就靠我媽一個人撐著。”
“這攤子是她兩年前排隊搶來的,一開始只賣襪子,后來賣啥算啥。”
“我學無線電,是從這兒開始的。小時候顧客丟個壞收音機,我拆著玩……拆著拆著,就懂了。”
他說得輕松,語氣甚至帶點笑意。
但喬伊聽得出來——那不是炫耀,也不是苦情,是一種默默咬牙走出來的生活力。
她忽然有點明白了。
她不是唯一一個在命運夾縫里靠自己撐著的人。
陳樹——那個總開玩笑、表面玩世不恭的男孩,在這個市集角落,卻無比真實。
遠處的音響換了歌,是陳慧琳的《記事本》。音質略顯粗糙,混著攤販的吆喝聲,卻像一只溫柔的手,從人群中伸出來,輕輕撫過喬伊心口那道一直沒愈合的情緒。
“中午別走了,一起吃飯。”陳樹媽媽笑著探出頭,“早上燉了排骨湯,還有你們學生愛吃的醬茄子,味兒正呢。”
“阿姨,不用了……”喬伊下意識推辭。
“還客氣什么?你是陳樹同學,就是我家人。吃頓飯,哪能當外人。”
她一邊說,一邊把兩雙筷子從水桶里夾出來,用抹布擦干凈,利索地擺在那張紅白格塑料布的小圓桌上。
陳樹撇嘴:“她都不讓我買飯——我天天蹭。”
喬伊忍不住笑了,那一笑不大,卻像什么東西在心里輕輕松了一下。
她點頭,坐下。
桌上的飯菜簡單:一鍋熱騰騰的排骨湯,一碟油亮的醬茄子,一盤炒豆芽。家常得不能再家常,但每一道都讓人覺得踏實。
陽光從棚布的縫隙斜斜照進來,灑在桌邊三人的臉上。身邊是嘈雜的市聲,鍋鏟碰鍋的脆響、小販討價還價的聲音、遠處廣播里飄來的流行歌聲……這一切喧囂,卻被一層看不見的溫柔包裹著。
喬伊忽然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可以慢慢相信一些東西了。
比如人情,比如勇氣,比如那個曾在某個夢境里聽見的聲音說過的:“我們還會回來。”
——那就回來吧。回來吃飯,回來生活,回來相信。
桌子一邊,是張用涼席墊著的老板凳;另一邊兩個小凳子,一個腿略短,坐上去總要晃一下,像個固執卻不肯倒的老朋友。
她坐下那一刻,鼻子一酸。
不是因為菜香,而是那股熟悉得過分的味道撲了上來:醬油、油煙,還有塑料布在烈日下蒸騰出的熱氣。
是小時候的味道。
她忽然想到,以前每到周末,母親牽著她去買菜。回來路上,總會在路邊攤借張塑料凳,吃碗熱豆漿配油條。
桌子上鋪著舊塑料布,微微發黏,陽光打下來,油光泛著光影,偶爾還能看到棚頂縫隙間落下的光束,塵粒慢悠悠地飄在空中。
那時候的生活說不上富裕,卻很實在。
那是她還相信,很多東西不需要解釋,只要一頓熱飯,就能讓日子繼續走下去的年紀。
—
“快吃吧。”陳樹拉過一張小馬扎坐下,把筷子遞給她,“你不覺得這些菜,看起來像以前掛歷上的‘家常飯’插圖?”
喬伊笑著點頭,“真的。”
她夾了一口米飯,湯泡飯的咸香混著醬茄子的濃郁和微微的辣,舌尖一燙,眼眶卻先熱了。
她突然意識到:
也許她想重來的,不是系統提示音,不是命運錯位,也不是科研失敗。
是這一頓飯。
是市集的油煙味,是塑料布黏手的觸感,是頭頂廣播里的舊歌和鍋碗碰撞的響動——
是自己坐在一張不穩的小凳子上,吃著熱飯,認真地活著。
—
飯后,陳樹媽媽執意塞給她一包自家腌的蘿卜干。
“拿著回學校吃,別和小賣部那些放防腐劑的比。”她邊說邊用三層塑料袋包得密實。
喬伊接過那包帶著涼意卻沉甸甸的“家味道”,站在市場出口時,忽然覺得腳下的地磚都變得扎實起來。
她抬頭望去,一車車剛從郊區拉來的蔬菜、一群圍著圍裙吆喝的攤主、一條條舊巷子彎曲著熱氣騰騰的日子……
這些東西,沒有一個和系統、變量、編號有關。
卻真實得讓她恍惚。
她忽然想,也許,某一天,她真會留在這里。
不用返回,不用逃走。
就在這座嘈雜又溫暖的小城里,繼續活著——
那樣,也不賴。
太陽升得更高了,銅山集貿市場的巷子像老房子的脊背,在熱氣里微微低頭。空氣里混著炒粉的香氣、縫紉機的嘎吱聲,還有一段從收音機飄出的新聞播報,聲音斷斷續續,像一首被風吹亂的老搖籃曲。
陳樹站在宿舍樓下,看著喬伊走遠。
她背影不快不慢,布兜鼓鼓的,像帶走了一點生活氣息,也帶走了他還沒說出口的話。她回頭沖他揮了下手,笑得輕松,像真的什么都沒發生過。
他沒追上去,也沒喊,只是站著,看她被陽光慢慢“藏進”校園的另一頭。
風吹過走廊,教室里翻起試卷的邊角,幾束陽光從玻璃縫里照進來,把那些日常的、被忽略的景象重新染上一層亮色。
廣播站傳來一首老歌——許巍的《藍蓮花》。
音響略沙啞,像是某個年代還沒睡醒的聲音: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
歌聲里,有粉筆灰、曬過的課桌味、剛拖完地的消毒水氣,還有青春期男生洗衣粉和汗混在一起的清爽。
陳樹靠在欄桿邊,一手插兜,一手低頭擺弄那臺改裝過的老BP機。是他爸留下的,他加了線,有時候能收到斷斷續續的短波廣播。
今天他沒戴耳機。他不想監聽誰,不想識破什么。他只想安安靜靜地站一會兒,聽風穿過走廊,看樓梯間有男生踩著球鞋“咯咯”跑過,水壺磕著鐵欄發出清脆回響。
陽光斜灑進教學樓,灑在那一排排藍白相間的校服上,衣角隨風飄動,就像那些不知不覺就過去的年紀。
他嘴角輕輕抿著,像是一種克制的溫柔。
—
教室那頭,喬伊正巧抬頭,看見他站在走廊盡頭。
光把他從背景里剪了出來,像一張泛黃的底片,朦朦朧朧,卻有溫度。
她沒叫他,只是看了一會兒。
那一刻,她忽然有種難以描述的心動,不是愛情的那種跳躍,而是某種溫熱情緒的靠近。
她想起他蹲在攤邊替她遞筷子的樣子,也想起他站在巷口,什么都沒說,只是陪著她的安靜。
她低頭,從抽屜里抽出一張草稿紙。
筆尖輕輕落下——
“如果我不是喬伊,我們還會這樣嗎?”
她寫得很輕,像怕誰看見,也像不想自己再看第二遍。
寫完,她撕下紙角,折成一小塊,塞進文具盒最深的夾層,就像把一個沒準備好面對的心念藏了起來。
—
廣播切歌了,張學友的《走過1999》響起:
“走過1999,世紀最末一分鐘……”
熟悉的旋律響起時,整棟樓像是悄悄靜了一秒。
陽光照進窗欞,照亮黑板一角,也照在他們之間那條沒走完、卻已經有了方向的路上。
不是愛情,也不是答案。
是生活里那種最簡單、最不張揚的靠近。
像一封寫了一半的信,一口喝到最后一口的湯,一張搖晃的凳子,一碗帶著辣味的湯泡飯。
短暫,但完整。
他們,都還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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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5年·喬伊訪談·烙餅的味道】
這次還沒等我開口,喬伊就先說了。
她看著桌上的咖啡杯,像是盯著什么穿透時間的影子。
“你知道,什么是這世上最香的飯菜嗎?”
我搖頭,她輕輕笑了笑。
“是媽媽做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加任何修飾,卻像一把鑰匙,開了記憶的門。
“現在都用智能廚房了,機器做飯,口味標準得像模板打印。”她指指廚房,“蒸煮燜燉、控溫控鹽,每一步都精準得嚇人。”
我問她:“那你最后……是留下了,還是回去了?回到2021年?”
她頓了下,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我:
“你看我們現在怎么吃飯的?”
說著,她對廚房方向喊了一句:“中餐一號,家常兩人份。”
十分鐘不到,柜門打開,送菜臂平穩地端來一盤菜——香味撲鼻,色澤標準,溫度剛好,油鹽比例甚至可以在APP上回看。
我夾了一筷子,確實不賴。可喬伊看著那盤菜,卻只是淡淡說:
“聞著挺香,但永遠沒有我媽做的烙餅味。”
她頓了頓,像是在咀嚼一塊并不存在于盤中的記憶。
“我媽做烙餅不講究標準化。她下手重,鹽放多了也不會改,餅皮搟得不圓,有時候邊上烤糊一圈,但我每次都搶著吃那一塊。”
我靜靜聽著。
“她炒的土豆絲,有的斷、有的焦,但我每次都覺得——這是家。”
“現在什么都好,就是太‘整齊’了。”
她語氣很輕,卻像一根針戳進我的某個回憶神經。
“連廚房都沒聲音了,鍋碗瓢盆不響,油花不炸,煙不嗆人。你知道嗎?2045年的廚房,沒有‘做飯的人’這個概念。”
她忽然看著我,笑了一下,像在開玩笑,又像在提醒:
“所以你問我回沒回去?”
“我哪兒都沒回。”
“但我記得——我媽做烙餅的時候,是不用標準配比的。她用的,是手感。”
她頓了一下,眼神落到窗邊那片微微晃動的綠葉上。
“人啊,有時候活著,不就是為了再嘗一次那個‘手感’的味道嗎?”
我問她:“那你說,科技高速發展,到底給我們帶來了什么?”
“所謂的物質極大豐富?所謂的便利?所謂的進步?”
喬伊沒有立刻回答。
她望著窗外,2045年的天很亮,藍得像程序生成的顏色,卻透不出一點溫度。
她過了很久,才緩緩開口:
“是啊,什么都有了。”
“能源幾乎免費,衣食住行不再是問題。想要什么,幾乎都是秒到賬。”
“人活得越來越久,也越來越‘高效’。”
她頓了一下,輕輕搖頭,眼神像是在回到某段發黃的課表中。
“可我還是最懷念——高170那種日子。”
“早讀鈴聲一響,大家沖進教室找座位;周五最后一節音樂課,誰跑得快誰搶到前排琴譜;有人借文具,有人偷看別人寫小紙條;中午食堂排長隊,只為多要一勺打鹵面上的醬。”
她輕笑了一下,語氣像在說夢話,又那么真切:
“那時候太簡單了。”
“日子慢,情緒真,喜歡一個人也不需要理由。”
“現在……所有的感情都要‘輸入框’,所有的行為都留‘數據痕跡’。”
她轉頭看著我,眼神忽然變得很認真。
“你這本書,為什么打動我?”
“不是因為你寫得多深刻——而是因為你寫回去了。”
“寫回我們最真實、最沒有防備的樣子。”
“高170班,那些午后陽光透過窗欞、粉筆灰在空中飛的時刻,那些走廊盡頭有人回頭望一眼的瞬間,那些小動作、小紙條、小誤會、小心動……”
“你把它們一一記下來了。”
她的聲音放輕了,卻像一盞臺燈照在厚厚的作業本上:
“這,就是你這本書的意義所在。”
她說完這句,望向我,沒再說話。
但那一刻,窗外的風穿過窗框,像是從高170班的某個課間,悄悄吹回來的。
吹過書頁,吹過心頭,也吹過那些,我們還沒說完的青春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