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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圣心已定

養(yǎng)心殿西暖閣。

與外間丹墀的血腥酷烈、金碧輝煌截然不同,這里的光線被厚厚的明黃錦緞窗帷過濾得極其黯淡、粘稠,仿佛凝固的琥珀。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氣味:名貴龍涎香的馥郁、陳年御墨的清冽、不知名藥材的苦澀,以及一種……極其微弱、卻令人脊背發(fā)涼的、如同血肉緩慢腐敗般的甜腥氣。

御案后,巨大的龍椅隱在更深的陰影里,只能勉強(qiáng)看到一個(gè)穿著明黃常服的、臃腫佝僂的輪廓。皇帝永昌帝的身影,像一座即將被陰影吞噬的山丘。

崔衍的心,在踏入這暖閣的瞬間,就沉入了冰窟。馮恩無聲無息地退到陰影深處,仿佛融入了墻壁。整個(gè)空間里,只剩下那龍椅上的輪廓、他自己粗重的呼吸,以及一種……無處不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臣……御史中丞崔衍,叩見陛下!”崔衍強(qiáng)壓著翻涌的心緒,撩袍跪倒,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笏板上沾染的血跡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

沒有回應(yīng)。

只有一種極其緩慢、極其沉重的呼吸聲,從那龍椅的方向傳來。那不是熟睡的鼾聲,更像某種垂死巨獸在費(fèi)力地吞吐著渾濁的空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痰鳴,每一次呼氣都帶著一種粘膩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崔衍伏在地上,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他等了又等,那沉重的呼吸依舊,沒有一絲要開口的意思。

“陛下!”崔衍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悲憤,“臣崔衍冒死叩闕,實(shí)因忠勇伯府三十二口一夜之間暴斃詔獄!尸身遍布詭異紫斑,顯系劇毒所致!此乃動(dòng)搖國本、滅絕人倫之慘劇!臣等身為言官,職責(zé)所在,不得不……”

“嗬……嗬嗬……”

一陣更加劇烈、更加渾濁的喘息聲打斷了崔衍的控訴。那聲音像是破舊的風(fēng)箱在拉扯,帶著濃痰滾動(dòng)和氣管痙攣的雜音,在寂靜的暖閣里異常清晰。

崔衍猛地抬起頭,試圖在那片陰影中看清天子的面容。光線實(shí)在太暗,他只能看到一張浮腫、蒼白、毫無生氣的臉廓,雙目緊閉,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渾濁的涎水。那絕不是他記憶中那個(gè)雖然日漸衰老、但眼神依舊銳利的天子!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難道……難道傳言是真的?陛下他……

就在這時(shí),陰影深處傳來極其輕微的“咔噠”一聲。

是算珠碰撞的聲音!

崔衍渾身劇震,猛地扭頭看向聲音來源——是馮恩!他不知何時(shí)已無聲地挪到了龍椅側(cè)后方一個(gè)不起眼的角落,垂手侍立,仿佛從未動(dòng)過。他手中,竟不知何時(shí)多了一柄小巧的……骨算盤!算珠碰撞發(fā)出的,正是那令人心膽俱裂的“咔噠”聲!

那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炸響在崔衍耳邊!這是趙泰的算盤?!不!不對(duì)!趙泰那柄是二十七顆皇子乳牙,而馮恩手中這柄更小,算珠顏色灰白,形狀也不規(guī)則……那是什么骨頭?!

馮恩似乎察覺到了崔衍的目光,緩緩抬起眼皮。那雙深井般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幽冷的光,沒有任何情緒,只是對(duì)著崔衍的方向,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地……搖了搖頭。

那是一個(gè)警告!一個(gè)讓他噤聲、讓他不要妄動(dòng)的警告!

崔衍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馮恩在用這柄不知什么骨頭制成的算盤,模擬趙泰那柄人骨算盤的聲音?!他在干什么?他在提醒什么?還是……在控制什么?!

“陛……陛下?”崔衍的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他不再是為忠勇伯鳴冤,而是為眼前這詭異恐怖的場景感到徹骨的寒意。“您……您聽得見臣說話嗎?”

龍椅上的陰影蠕動(dòng)了一下,那雙緊閉的眼睛,極其費(fèi)力地……撐開了一條縫隙。

崔衍的呼吸瞬間停滯。

那縫隙中露出的,不是天子威嚴(yán)或衰老渾濁的眼眸,而是一片……死寂的灰白!瞳孔渙散,毫無焦距,仿佛蒙著一層厚厚的尸蠟。那眼神空洞地掃過崔衍的方向,卻像穿透了他,投向某個(gè)虛無的深淵。喉嚨里再次發(fā)出“嗬嗬”的痰鳴,嘴唇微微翕動(dòng),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擠出幾個(gè)含糊不清、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

“……匣……子……”

崔衍渾身一僵!匣子?!是那個(gè)紫檀木匣?!

他猛地想起丹墀上趙泰那冷酷的“剖膽驗(yàn)忠”!難道……難道陛下被操控著,也要對(duì)他行此酷刑?!

就在崔衍驚駭欲絕,幾乎要不顧一切跳起來時(shí),馮恩的手指再次在骨算盤上輕輕一撥。

“咔噠!”

那聲音如同無形的鞭子,抽在暖閣粘稠的空氣上。

龍椅上,那雙剛剛勉強(qiáng)睜開一條縫的灰白眼睛,如同被切斷了提線的木偶,倏地再次閉上。沉重的頭顱也無力地歪向一邊,只剩下那令人窒息的、垂死般的沉重呼吸聲,證明那具軀體還殘留著一絲生機(jī)。

馮恩無聲地收起了那柄小骨算盤,重新垂手侍立,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只有他那雙深井般的眼睛,依舊死死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警示,盯著崔衍。

崔衍癱跪在地上,渾身冰冷,如同剛從冰水里撈出來。他明白了!

這根本不是什么“面圣垂詢”!這是一場精心布置的陷阱,一個(gè)赤裸裸的警告,一個(gè)無聲的展示!

權(quán)力的力量誘惑,讓帝國最核心的所在!連天子……都成了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那只沒帶走的紫檀木匣,趙泰最后那個(gè)冰冷的笑容,馮恩那柄詭異的小骨算盤……所有的一切都串聯(lián)起來,指向一個(gè)令人絕望的真相:所謂的“三司會(huì)審”,不過是緩兵之計(jì),是給那些僥幸逃脫丹墀屠戮的官員們,套上的一根慢慢收緊的絞索!

而他自己,被“召”進(jìn)這象征著最高皇權(quán)的西暖閣,就是被當(dāng)成一個(gè)活生生的“警示牌”,一個(gè)用來震懾所有可能心存僥幸者的“展品”——看啊,連直面天子的御史中丞,都只能跪在這里,感受到最深重的無力與絕望!

“崔大人,”馮恩那毫無波瀾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打破了死寂,卻比死寂更讓人心寒,“陛下的意思,您……可明白了?”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崔衍沾血的笏板,又落回他那張因極度驚駭和悲憤而扭曲的臉上。

崔衍嘴唇哆嗦著,一個(gè)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悲愴和無力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看著那龍椅上毫無生氣的輪廓,看著陰影中馮恩那張深不可測(cè)的臉,只覺得這煌煌大內(nèi),這巍巍皇權(quán),早已從根子里爛透了,被毒蟲蛀空了!

“老奴送大人出去。”馮恩不再多言,微微側(cè)身,示意崔衍離開。

崔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起來的,也不知道是如何跟著馮恩那猩紅的背影,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那令人窒息的西暖閣。當(dāng)他重新站在養(yǎng)心殿丹墀之上,刺目的冬日陽光讓他感到一陣眩暈。

丹墀之上,血跡已被匆匆沖刷,只留下大片大片濕漉漉的水痕和未曾洗凈的暗紅印記。官員們?cè)缫驯或?qū)散,空空蕩蕩。然而,在那“肅靜”石雕旁,那只象征著“剖膽驗(yàn)忠”的紫檀木匣……竟然也不見了!

只留下一個(gè)淺淺的、方形的壓痕,印在殘留著冰凌和血污的金磚上,像一個(gè)張開的、嘲笑著所有人的嘴巴。

崔衍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個(gè)壓痕,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他知道,匣子被拿走了。被誰?玄衣衛(wèi)?馮恩的人?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隨時(shí)可能再次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任何一個(gè)“需要驗(yàn)忠”的地方。

馮恩在他身后,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極低極低的聲音,如同耳語般送出一句:

“崔大人……好自為之。天……要變了。”那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深重的疲憊和……某種更深的警告。

崔衍猛地回頭,只看到馮恩那猩紅的背影已迅速消失在重新關(guān)閉的養(yǎng)心殿大門之后,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他孤零零地站在空曠而冰冷的九重丹墀之上,腳下是未干的血水,頭頂是慘白的冬日。那只消失的木匣,那柄人骨算盤的聲音,龍椅上那雙灰白死寂的眼睛……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鬼爪,緊緊攫住了他的心臟。

天,確實(shí)要變了。變得比這永昌十七年最冷的寒冬,更加黑暗,更加血腥。而他,崔衍,這個(gè)剛剛直面了帝國最深處腐朽與恐怖的老人,又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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