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收留
- 醉染赤水
- 十一月廿七
- 3760字
- 2025-07-13 10:00:00
低沉的聲音帶著苗疆特有的腔調。
不大,卻像帶著冰碴子的寒風,瞬間凍住了整條嘈雜的雨巷。
醉漢僵硬地、一寸寸地扭過脖子,循聲望去。
街角暗影處,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踱出雨幕。
夸蚩!
他依舊穿著那身玄色短打,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滴落,左耳的銀環盤蛇,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著冷冽的微芒。
他周身并無騰騰殺氣,只是隨意地站在那里,手里把玩著幾根同樣削尖的竹簽,卻讓那醉漢如同被赤水河底最冷的寒水兜頭澆下,連靈魂都在恐懼中凍結。
“赤……赤水蛟……”醉漢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臉上的橫肉都在哆嗦。
他認得這張臉,更認得那令人膽寒的銀環盤蛇!
這是連沈家打手見了都要繞道走的煞星!
更聽說前些時日沈家在河上鹽道埋伏了幾十名好手,但還是讓赤水蛟一人跑了,對方實力,可想而知。
想到這,什么酒勁、怒火,瞬間被無邊的恐懼澆滅。
“滾。”夸蚩薄唇微啟,只吐出一個字。
醉漢如蒙大赦,連滾帶爬,甚至不敢再看納蘭霏和小丫頭一眼,屁滾尿流地撞開人群,狼狽不堪地消失在雨幕深處。
檐下躲雨的人群一片死寂,看向夸蚩的目光充滿了敬畏,連呼吸都放輕了。
雨勢似乎也小了些,淅淅瀝瀝。
納蘭霏緊繃的神經驟然松懈,這才感到一陣脫力,撐著傘的手微微發顫。
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流下,滑過臉頰。她深吸一口帶著土腥味的潮濕空氣,抬眸望向雨中那人。
夸蚩的目光也越過雨絲,落在她身上。
她渾身濕透,衣裙緊貼著,勾勒出單薄的肩線,臉頰沾著泥點,發髻微亂,狼狽不堪。可那雙眼睛,在經歷方才的驚險后,依舊清亮、沉靜,甚至比雨洗過的青石板還要透亮幾分。
他琥珀色的眸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漣漪。
“多謝壯士再次相救。”納蘭霏定了定神,收起傘,隔著雨簾對他微微頷首致意,聲音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沙啞,卻依舊從容。
小荷這時才敢跑過來,帶著哭腔:“小姐!您沒事吧?嚇死奴婢了!”
納蘭霏搖搖頭,目光轉向旁邊還緊緊攥著一把破傘、驚魂未定的小丫頭。
她蹲下身,掏出一方干凈的帕子,雖然也半濕了,輕輕擦去小丫頭臉上混合的雨水、淚水和泥污。
“沒事了,別怕。”她的聲音溫和下來。
小丫頭怔怔地看著納蘭霏近在咫尺的臉,那雙清亮沉靜的眼睛里沒有絲毫嫌棄,只有溫和與一種讓她安心的力量。她又偷偷瞄了一眼不遠處雨中立著的高大身影,那個嚇跑惡人的大哥哥。
“謝…謝謝姐姐。”小丫頭囁嚅著,帶著濃重的鼻音,忽閃著大眼睛,怯生生地問,“姐姐,你……你剛才說我的傘……手藝好?”
納蘭霏看著那雙充滿希冀和小心翼翼的眼睛,心頭微軟,認真地點點頭:“是很好。傘骨勻稱,繃得緊,油也上得透亮。這畫兒,”
她指了指小丫頭懷里那把繪著青綠山水的傘,“是你自己畫的?”
小丫頭用力點頭,臟兮兮的小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屬于孩子的驕傲:“嗯!我爹……我爹以前是傘匠,我跟著學的!我叫云織,云朵的云,織布的織。”
“云織……”納蘭霏念著這個名字,目光落在她單薄破舊的衣衫和凍得發青的赤腳上,“這傘,我買了。你還有多少?我都要了。”
云織愣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都要了?”
她懷里護著的,加上散落泥水里的,一共也就四五把完好的。
“嗯。”納蘭霏從濕透的荷包里摸出幾塊碎銀子,塞進云織冰涼的小手里,遠超過傘的價值,“拿著,去買雙鞋,吃點熱乎的。”
云織看著手里沉甸甸的、還帶著體溫的銀子,又看看納蘭霏溫和卻不容拒絕的眼神,再望望那邊沉默佇立的夸蚩,大顆大顆的眼淚突然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混合著雨水砸在銀子上。
她張了張嘴,喉嚨哽咽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緊緊攥住那把繪著青綠山水的傘,像攥住了唯一的浮木。
夸蚩的目光,掃過納蘭霏濕透的肩背和云織凍得發抖的小小身軀,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邁開步子,踩著積水走了過來,高大的身影帶來無形的壓迫感,卻也隔絕了周圍窺探的視線。
他脫下自己那件同樣半濕、卻寬大厚實的靛藍粗布外衫,動作談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生硬,直接丟到了納蘭霏懷里。
“披上。”依舊是那副聽不出情緒的腔調。
粗糲的布料帶著他殘留的體溫和淡淡的汗味、楠竹清香混合的氣息,瞬間包裹住納蘭霏濕冷的身體,隔絕了刺骨的寒意。
她微微一怔,抬眼看他。
夸蚩卻已別開臉,望向雨霧迷蒙的赤水河方向,側臉線條冷硬。
他隨手撿起地上另一把還算完好的油紙傘,丟給旁邊還在抽噎的小荷:“拿著。”
小荷手忙腳亂地接住。
“雨一時半刻停不了,那個潑皮也可能回來。”夸蚩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你們的糧食,我讓人送回納蘭府吧,不貴,30文錢。”
納蘭霏攏緊了身上帶著陌生體溫的粗布外衫,那暖意似乎也滲進了心口,驅散了方才的驚悸與寒冷。她看著夸蚩冷峻的側影,雨絲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再順著下頜滑落。
“多謝。”她再次輕聲道謝,這次多了幾分真誠的暖意。
雨絲如幕,將青石長街籠罩在一片氤氳水汽之中。
檐角滴水成線,敲打在濕漉漉的石板上,發出細碎又連綿的聲響。小荷撐著傘,緊張地站在納蘭霏身側,目光忍不住瞟向幾步開外沉默高大的身影。
夸蚩只是隨意地站著,雨水順著他輪廓分明的下頜滴落,玄色短打緊貼在賁張的肌肉上,勾勒出悍利的線條。
他并未看她們,琥珀色的眸子望著迷蒙的河面,左耳的銀環盤蛇在灰暗天光下偶爾閃過一道冷芒。
納蘭霏收回目光,轉向還緊緊抱著那把青綠山水油紙傘、像抱著救命稻草的云織。
小丫頭臉上的淚痕和泥污被雨水沖刷得淡了些,露出原本清秀的輪廓,只是一雙大眼里還殘留著驚懼后的茫然和不安。
“云織。”納蘭霏的聲音放得格外柔和,在這嘩嘩雨聲中卻異常清晰,“你家在何處?可還有親人?”
云織瘦小的肩膀瑟縮了一下,眼神黯淡下去,搖了搖頭,聲音細若蚊蚋:“沒……沒有了。阿爹去年染了‘醉魘’……沒了。阿娘……阿娘改嫁了,不要我……”
她越說聲音越小,頭也深深埋了下去,單薄的身子在濕冷的空氣里微微發抖。
納蘭霏心下一沉。
這亂世,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孩,能活到現在已是奇跡。
她看著云織凍得發青的赤腳踩在冰冷的泥水里,又想起方才她護傘時,那孤注一擲的眼神和抽打醉漢的狠勁兒,一股憐惜夾雜著某種莫名的念頭涌上心頭。
她釀酒需要人手,尤其是心思靈巧、能沉下心做事的人。
這丫頭能做出如此精細的油紙傘,手上功夫定然不差,心性也堅韌……
納蘭霏沉吟片刻,攏了攏身上那件帶著陌生體溫的粗布外衫,暖意似乎給了她更多決斷的力量。
她俯身,平視著云織的眼睛,語氣認真而溫和:“云織,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云織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微弱的光亮,呆呆地看著納蘭霏。
“我開了一間酒鋪,叫‘赤水春’。”納蘭霏指向醉仙樓斜對面那間尚被粗布圍著的鋪面,“就在那兒。鋪子馬上開張,正缺人手。你手巧,會畫畫,幫我做些細活,管你吃住,每月……再給你些工錢,如何?”
她頓了頓,補充道,“總好過你一個人在這街上,日曬雨淋,還要受人欺負。”
云織的眼睛一點點睜大,那微弱的光亮迅速燃燒起來,變成熾熱的希望。
她看看納蘭霏沉靜溫和的臉,又看看不遠處那間雖然被布圍著、卻隱約透出里面忙碌動靜的鋪子,最后,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旁邊沉默如山岳的夸蚩。
這個大哥哥剛才像天神一樣嚇跑了惡人……
“愿意!我愿意!姐姐!”
云織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和無比的急切,生怕納蘭霏反悔似的,用力點著頭,臟兮兮的小臉上終于綻開一個帶著淚花的笑容,“我會好好干活!我會畫花樣子,會編傘骨,還會……還會好多!我不怕累!”
她緊緊抱住懷里那把青綠山水的傘,仿佛抱住了新生的希望。
納蘭霏唇角也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伸手想摸摸她的頭,指尖卻在觸及那濕漉漉、沾著泥水的枯黃頭發時頓住,只輕輕拍了拍她單薄的肩膀:“好。那以后,你就跟著我。”
她直起身,目光轉向依舊望著河面的夸蚩,提高了些聲音:“夸蚩壯士,方才多謝援手。這丫頭,我帶回鋪子了。”
夸蚩終于緩緩轉過頭,目光在納蘭霏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的靛藍外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掠過她沉靜的臉龐,最后落在她身邊那個緊抱著傘、眼中重燃光亮的小小身影上。
他沒什么表情,只是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算是回應。
低沉的嗓音混在雨聲里,聽不出情緒:“人既是你救下的,自當由你安置。”
恰在此時,幾個同樣穿著粗布短打、身形精悍的漢子從河岸方向快步跑來,顯然是夸蚩鹽隊的人。為首一人對著夸蚩恭敬地行了個禮:“蚩哥!”
夸蚩朝納蘭霏她們身后那兩袋,放在布莊檐下避雨的高粱抬了抬下巴:“扛上,送納蘭府。”
“是!”那幾個漢子二話不說,動作麻利地扛起沉重的麻袋,穩穩當當。
“走吧。”夸蚩不再多言,轉身便朝著鹽船停泊的方向大步走去,玄色的背影很快融入迷蒙的雨簾和碼頭的喧囂之中,像一滴水匯入了奔騰的赤水河。
“我們也回去。”
納蘭霏收回目光,對身邊的小荷和云織說道。
她緊了緊身上那件還帶著濕氣卻異常溫暖的外衫,牽起云織冰涼的小手。
云織的手很冷,很粗糙,布滿了細小的傷痕和老繭,卻緊緊回握住了納蘭霏的手指,傳遞著一種全然的信賴和依戀。
三人擠在小荷撐開的那把油紙傘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積水的青石板,朝著“赤水春”的方向走去。
云織抱著她的寶貝傘,緊挨著納蘭霏,偷偷仰頭看著納蘭霏沉靜的側臉。
那線條柔和卻帶著某種說不出的力量,和她以前見過的一些大小姐很不一樣。
小荷則不時偷眼回望雨幕深處,那個早已看不見的高大身影消失的方向,小聲嘀咕了一句:“這位夸蚩大哥……人倒是不壞。”
納蘭霏沒有接話,只是目視著前方越來越近的鋪面。
粗布圍擋之后,是她傾盡所有、背水一戰的戰場。
而那些購來的糧食,也將是她翻身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