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畔的夏雨,來得又急又猛。
方才還是晴空朗日,納蘭霏與小荷剛從一家相熟的糧鋪出來,烏云便罩在了頭頂。
她倆身后的梁璞伙計,扛著兩麻袋新收的糯紅高粱。
那高粱粒粒飽滿,正是釀造濃香型大曲酒的絕佳原料。
距離新店鋪開張,還有些時日,正是抓緊釀酒的好時候。
納蘭霏捻起幾粒,指尖搓開,露出內里雪白的粉質,湊近鼻尖,一股糧食特有的醇厚甜香鉆入肺腑。
“這成色不錯,窖池養好了,頭批酒就指望它了。”
她眼中閃過久違的光亮,那是釀酒人見到好糧的本能喜悅。
話音未落,天際滾過一聲悶雷,豆大的雨點已噼里啪啦砸了下來,轉瞬就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青石板路瞬間濕滑泥濘,行人紛紛抱頭鼠竄,尋找避雨處。
“小姐快躲躲!”小荷慌忙拉著她往旁邊一家布莊的檐下擠。雨點密集地敲打著瓦片,匯成水流沿著檐角嘩嘩淌下,織成一道透明的水簾,隔絕了喧囂的街市。
就在這時,一道纖細的身影沖破了雨簾,跌跌撞撞地闖入納蘭霏的視線。
那是個瘦骨伶仃的小丫頭,穿著打滿補丁、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赤著雙腳踩在冰冷的泥水里,懷里卻緊緊護著幾把油紙傘。雨水沖刷著她枯黃的小臉,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
“賣傘嘞!上好的分水油紙傘!遮風擋雨,經久耐用嘞!”清亮的童音穿透雨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納蘭霏的目光,立刻被她懷中護著的傘吸引住了。
那傘骨架勻稱纖細,傘面繃得極緊,桐油浸潤得透亮均勻,傘紙薄而韌,在昏暗的天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最難得的是,傘面手繪的青綠山水,筆觸雖稚嫩,卻有一股靈動的野趣,顯然是出自這丫頭之手。
“好手藝。”納蘭霏由衷地低語了一句。
前世她便知這分水油紙傘是瀘州赤水河畔特有的非遺手藝,工序繁復,非心靈手巧者不能為。
這丫頭小小年紀,竟有這般功夫。
小丫頭聽到夸贊,眼睛更亮了幾分,下意識朝納蘭霏這邊靠近了些。
她小心翼翼地將一把繪著翠竹的傘舉高了些:“小姐,買一把吧?只要……只要十文錢!淋病了可劃不來!”
納蘭霏正欲開口,一個粗嘎兇狠的聲音如炸雷般在雨幕中響起:“滾開!不長眼的賤蹄子!”
一個身材壯碩、滿臉橫肉的漢子剛從旁邊的酒肆出來,顯然灌了不少黃湯,走路都打著晃。小丫頭避讓不及,懷中的傘被那漢子撞得散落一地,好幾把瞬間沾滿了泥水。
“??!我的傘!”小丫頭心痛地驚叫一聲,撲過去想撿。
“媽的!晦氣東西!撞了老子還想跑?”那醉漢被撞了一下,本就不爽,此刻更是借題發揮,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小丫頭細瘦的胳膊,像拎小雞似的將她整個人提溜起來,另一只手高高揚起,眼看就要摑下去,“老子剛做的緞面新鞋,被你濺的泥點子弄臟了!賠錢!十兩銀子!少一個子兒,老子把你賣窯子里抵債!”
小丫頭嚇得臉色慘白如紙,雙腳懸空亂蹬,眼淚混著雨水滾滾而下,嘶聲喊著:“我沒有……是你撞的我!放開我!救命??!”
周圍檐下躲雨的人不少,卻都噤若寒蟬,紛紛別開臉去,眼神躲閃,透著畏懼。
顯然認得這潑皮是個有名的滾刀肉,無人敢惹。
醉漢見無人敢管,更加得意,獰笑著就要揮掌:“賤骨頭,不給你點顏色瞧瞧……”
“住手!”
一聲清喝,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硬生生打斷了醉漢的動作。
納蘭霏撥開擋在前面的小荷,一步踏入了冰冷的雨幕中。
雨水瞬間打濕了她靛藍的粗布衣裙,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卻挺直的脊梁。她臉上并無多少怒色,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靜,雙眸銳利如刀,直直刺向那醉漢。
“光天化日,欺凌弱小,你眼里還有王法嗎?”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在嘩嘩雨聲中異常冷冽。
醉漢被打斷,先是一愣,待看清只是個身形單薄、衣著樸素的小娘子,頓時火冒三丈,啐了一口:“呸!哪來的小娘皮,敢管老子的閑事?王法?老子就是這條街的王法!識相的給老子滾一邊去!不然連你一塊收拾!”
他猛地將手里嚇得發抖的小丫頭,往泥地里一摜,小丫頭痛哼一聲,蜷縮成一團。
醉漢獰笑著,晃著膀子朝納蘭霏逼來,濃重的酒氣和汗臭撲面而來。
他伸出油膩的大手,竟想直接去抓納蘭霏的衣襟:“細皮嫩肉的,陪大爺玩玩……”
“小姐小心!”小荷嚇得尖叫。
就在那只臟手即將碰到納蘭霏的剎那,她眼中寒光一閃,不退反進!
腳下猛地一滑,像是被濕滑的地面絆倒,整個人“哎呀”一聲驚呼,看似狼狽地朝旁邊傾倒。
然而就在傾倒的瞬間,她腳尖卻極其精準地勾起地上那把離她最近、傘面繪著翠竹的分水油紙傘!
傘柄入手冰涼沉重,帶著竹子的韌性。
“滾開!”她借著傾倒的勢頭,雙手緊握傘柄,用盡全身力氣,將傘尖那堅硬的銅質傘頭,狠狠朝著醉漢的腳踝掃去!
“嗷——!”醉漢猝不及防,腳踝處傳來鉆心劇痛,慘嚎一聲,龐大的身軀頓時失去了平衡,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在泥水里,濺起大片污濁的水花。
“姐姐!”
泥水中的小丫頭反應極快。
見狀立刻抓起旁邊另一把傘骨更粗實的油紙傘,像只被激怒的小獸,撲上去對著醉漢正要撐起的后背和腦袋就是一頓沒頭沒腦的亂抽!
啪啪啪啪!
“狗東西!叫你欺負人!”
醉漢被抽得嗷嗷直叫,頭上、臉上、背上火辣辣地疼,又被泥水糊了一臉,狼狽不堪。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賤人!老子宰了你們……”
納蘭霏一擊得手,毫不戀戰,立刻抽身后退,同時將手中那把翠竹傘猛地撐開,傘面瞬間張開,像一面堅韌的盾牌,擋住了醉漢胡亂抓來的手。她對著小丫頭急喝:“快走!”
小丫頭倒也機靈,又狠狠抽了那醉漢兩下,丟了傘轉身就跟著納蘭霏跑。
“想跑?沒門!”醉漢徹底被激怒,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雙眼赤紅,咆哮著猛追過來。
沉重的腳步踩得泥水四濺,龐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了跑在后面的小丫頭。
眼看那粗壯的胳膊,就要抓住小丫頭細瘦的肩膀……
“咻!”
一聲尖銳短促的破空厲嘯,撕裂雨幕!
一道烏光快如閃電,擦著醉漢伸出的手腕飛過,“篤”的一聲悶響,深深釘入旁邊布莊厚重的門板上,尾端猶自震顫不休!
醉漢的動作戛然而止,手腕處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低頭一看,一道細長的血痕赫然在目!
他駭然轉頭望向那釘入門板的東西,竟是一截手指長短、削得極其尖銳的硬竹簽!
一股冰冷的、如同被毒蛇盯上的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上頭頂。
“誰的爪子不想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