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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火迫取露

雨絲漸歇,只余檐角滴答。

夸蚩手下那幾個精悍的漢子,扛著兩袋沉甸甸的糯紅高粱,步履沉穩地跟在福伯身后,踏過納蘭府小院濕漉漉的青石板,將糧食穩妥地放進了剛剛清理出來、刷過石灰的干燥庫房。

“辛苦幾位壯士。”納蘭霏攏了攏身上那件還帶著夸蚩體溫的靛藍粗布外衫,朝那幾人微微頷首致謝。

為首的漢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對著夸蚩恭敬地抱拳:“蚩哥,糧食送到了。”

夸蚩站在院門口,玄色短打濕了大半,他目光掃過庫房角落碼放整齊的糧袋,又掠過院中那排已煥然一新、封泥嚴實的陶甕,最后落在納蘭霏沉靜卻難掩疲憊的臉上。

“走了。”他言簡意賅,聲音混著雨后的濕氣,沒什么波瀾,轉身便要離去。

“等等!”納蘭霏出聲喚住他。

夸蚩腳步頓住。

納蘭霏深吸一口氣,目光迎上他的視線:“今日援手之恩,還未好好謝過。新店‘赤水春’開張在即,屆時……不知壯士可否賞光,來嘗一杯我納蘭家新釀的頭酒?”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冀和屬于釀酒人的自信,“定不會讓你失望。”

夸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從那沉靜中分辨出什么。

雨后的風帶著涼意,吹動她額前幾縷濕發。他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低沉的聲音穿透微涼的空氣:

“好。若有空,必至。”

話音落,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帶著慣有的利落,轉身便融入了門外濕漉漉的街巷,很快消失在漸起的暮色與人流之中。

小荷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輕輕吁了口氣,小聲對身邊的云織道:“這位壯士叫夸蚩,瞧著冷冰冰的,心倒是不壞。”

云織用力點頭,抱著她僅存的那把青綠山水油紙傘,小臉上滿是崇拜:“嗯!他好厲害!像……像河神一樣!”

納蘭霏收回目光,心中那點因他離去而生的微瀾也迅速平息。

她轉向福伯:“福伯,云織這孩子,以后就留在府里。勞煩您先帶她下去安頓,換身干凈衣裳,吃點熱乎的,再熟悉熟悉地方。”

“誒,老奴省得。”福伯應著,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朝還有些怯生生的云織招招手,“丫頭,跟福爺爺來。”

云織看看福伯,又看看納蘭霏,得到后者一個肯定的眼神,才抱著傘,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那小小的身影,帶著一種終于找到落腳點的安定感。

待院中只剩下納蘭霏和小荷,空氣里彌漫著雨后泥土的清新和庫房隱約透出的新糧醇香。納蘭霏走到庫房門口,解開一個麻袋的束口繩,探手進去,抓起一把深紅色的糯高粱。

粒粒飽滿。

她指尖捻開幾粒,露出內里雪白堅實的粉質,湊近鼻端深深一嗅。

“小姐,這糧真好!”小荷也湊過來,看著那晶瑩的米粒,由衷贊嘆。

“嗯,是好糧。”納蘭霏點頭,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掌心的糧粒,目光卻越過糧袋,投向院中那排沉默的陶甕,以及更遠處尚在修復中的窖池方向。

時間緊,銀子更緊。

“赤水春”開張在即,第一批酒,必須一炮而響。

該做什么酒?

她腦海中飛速掠過這個時代可能的酒類圖譜——米酒、黃酒、果酒……無一例外,皆是發酵酒。

度數低,酒體渾濁,易酸敗,不耐儲存。

沈家賴以壟斷市場的“鰼人酒”,據小荷描述,也不過是枸醬果與雜糧混釀的發酵濁酒,這玩意,早在漢朝便有。

靠渲染其“延緩醉魘”的哄抬身價,其本質按理來說不值當前的價。

不過這大昭朝的釀酒技藝,竟還停留在她前世夏商至唐宋早期的水平?似乎,價格也很難賣高。

后世普及的蒸餾取酒,在當前都還未曾出現?

一絲屬于現代傳承人的銳氣在她眼底閃過。

好東西自然要留到最后壓軸,比如那需要端午踩曲、重陽下沙、經年窖藏的郎酒。

如今時節未至,窖池也尚在恢復元氣,強行開釀郎酒,無異于暴殄天物,更會砸了納蘭家的招牌。

但眼下,卻有一個絕佳的突破口,利用這時代尚未掌握的“蒸餾”之法!

“小荷。”

“哎,小姐。”小荷走上前。“我在呢。”

納蘭霏目光灼灼,“取紙筆來。”

……

書房內,油燈昏黃的光暈在粗糙的紙面上跳躍。

納蘭霏執筆的手穩定而有力,炭筆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

她不是在寫詩作畫,而是在繪制一幅釀酒工藝的藍圖,每一個步驟,都凝聚著穿越千年的智慧與對這個時代工藝的精準把握。

“頭批酒,我們做‘四季’。”納蘭霏落筆,在紙上寫下兩個遒勁的字。

“四季?”小荷研磨的手一頓,滿臉困惑。

“對。春釀清雅,夏釀醇和,秋釀豐腴,冬釀凜冽。”納蘭霏指尖點著圖紙,條分縷析,語速清晰而沉穩,“核心,在于‘火迫取露’之法!”

“火迫……取露?”小荷重復著這陌生的詞匯。

“嗯。”納蘭霏拿起一張新紙,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個簡易蒸餾器的草圖。

天鍋、地鍋、承露盤、導流管……

“尋常發酵所得,不過酒醪,酒味薄而易敗。而此法,是以火蒸煮酒醪,令其精華化為蒸氣,遇冷凝結,取其最純凈濃烈之‘酒露’,棄其糟粕與頭尾雜醇。”

她指著圖中關鍵部位:

“此乃天鍋,內置冷水,需勤換以保冷凝。此乃地鍋,盛發酵好的酒醅,以文火徐徐加熱,火候至關重要,急則焦糊敗味,緩則氣散不凝。蒸氣升騰,遇冷天鍋底則凝為‘露’,匯入承露盤,經此管流出,便是精華所在。”

“初流之露,過于暴烈辛辣,謂之‘酒頭’,尾流之露,寡淡稀薄,謂之‘酒尾’,皆需舍去,唯取中段精華,方為佳釀。”

小荷聽得目瞪口呆,雖不甚明了其中深奧原理,但“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的道理卻是懂的。

只覺得小姐口中這法子,神乎其技,聞所未聞!

“我們手頭這糯紅高粱,正是上佳的蒸餾原料。”納蘭霏放下筆,拿起一粒高粱,“其淀粉堅實,需先以溫水浸泡六個時辰,令其充分吸水,外皮軟化,內里淀粉粒膨脹,便于后續糊化。”

她指尖捻著高粱,繼續道:“泡好后,上甑蒸煮。火要穩,氣要足,需‘見氣壓氣’,確保高粱蒸透蒸勻,熟而不爛,內無生心。蒸好的高粱,謂之‘熟糧’,需攤涼至人體溫略低,約莫三十二三度。”

說到此處,她語氣更為慎重:“而后,拌入曲粉。曲乃酒之骨!我們現有的老曲雖被沈家糟蹋了不少,幸而甕中還封存了些許,品質尚可,足敷頭批之用。拌曲需均勻,如同‘和面’,濕度以手握成團,觸之即散為佳。拌好后,入陶缸糖化。”

她頓了頓,看向聽得入神的小荷:“糖化發酵期間,溫度是關鍵!需置于陰涼通風處,早晚測溫,務必控制在二十八至三十二度之間。過高則酒醅易酸敗,雜菌滋生,過低則發酵遲緩,酒味寡淡。約莫七日,待酒醅香甜撲鼻,醪液清亮,即可進行下一步——‘火迫取露’!”

“春釀……”納蘭霏在“春”字下重重一點,“取酒露時,火候最柔,取其最清冽淡雅的前段精華,度數約莫在二十五至三十之間,口感清甜爽凈,如春水初生,適合佐餐小酌。”

“夏釀,火力稍增,取中段精華,醇和圓潤,度數約三十五至四十,如夏木蔥蘢,豐沛飽滿。”

“秋釀,火力再旺些,取醇厚馥郁之中后段,度數四十五左右,如秋實累累,滋味豐腴綿長。”

“冬釀,火力最猛,取最凜冽醇厚之后段精華,度數可達五十以上,如冬雪寒梅,入口如火線,暖身驅寒!”

她一口氣說完,眼中閃爍著自信與對美酒的無限熱忱:“此‘四季’一出,以清冽之姿、醇厚之味、迥異之度,必能在這濁酒當道的古藺城,撕開一道口子!讓世人知曉,何謂真正的‘酒之精華’!”

小荷聽得心潮澎湃,仿佛已經聞到了那不同凡響的酒香,激動道:“小姐!這……這法子太神了!那沈家的‘鰼人酒’,跟咱們這‘四季’一比,簡直是……是涮鍋水!”

納蘭霏唇角微揚,露出一抹清冷的笑意:“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這‘四季’只是敲門磚,讓納蘭家的招牌重新立起來。至于那沈家……”

她目光轉向窗外沈家“醉仙樓”的方向,夜色中,那樓閣燈火通明,如同盤踞的巨獸,“待窖池養熟,端午踩曲,重陽下沙,方是我納蘭家真正的底蘊——郎酒現世之時!”

她收回目光,落在圖紙上,指尖拂過那蒸餾器的輪廓,語氣斬釘截鐵:“時不我待。福伯安置好云織也該回來了。小荷,準備起來!泡糧!”

“是!小姐!”小荷脆生生應道,聲音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干勁和希望。

雖然她其實有很多,也沒太聽明白。

可是……似乎很厲害的感覺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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