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頭毒辣辣地烘烤著青石板,將郡衙大門前的廣場蒸騰出了模糊的熱浪。
郡府議事大堂內。
太守王順正襟危坐于主位,臉上掛著明顯的疲憊,似是昨夜未曾安眠。
郡府核心官員,盡數在列。
今日的議事,每月的例行會議,共同商討賑災事宜。
就在王順準備宣布會議開始之時,大堂外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隨著幾聲低沉的通傳,一身素色官袍的欽差桓譚,在峰頭領的陪同下,緩步走入議事大堂。
他步履從容,面色平靜,帶著難以言喻的威嚴。
王順等人連忙起身,躬身行禮:“下官等拜見欽差大人!”
桓譚微微頷首,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最終落在王順身上。
他并未入座主位,而是示意繼續,自己則在側席的一張空座上落座。
“諸位不必拘謹,也不用管我。”
桓譚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本官只是旁聽而已,順便了解南陽郡的政務。王公請繼續主持吧,諸位也可暢所欲言。”
這話看似客氣,實則更讓在場官員更加心驚膽戰。
這種旁聽的姿態,反而比直接發號施令更能讓人感受到壓力。
王順等人只好硬著頭皮,重新落座,繼續會議。
王順擠出一絲笑容,轉向倉曹掾孫茂:“孫掾,如今郡中糧儲、賑濟物資調配如何?可否應對這日益嚴峻的旱情?”
倉曹掾孫茂躬身,“啟稟欽差大人、太守大人,郡中糧儲尚可勉強支撐,只是……只是連年旱災,顆粒無收,加之糧價飛漲,轉運不易,百姓購糧困難……”
他支支吾吾,言語間漏洞百出。
主簿孟昭深吸一口氣,拱手道:“啟稟欽差大人、太守大人,下官認為,百姓之苦,遠非糧儲所能盡解!南陽郡旱情持續,加之賦稅沉重,才讓百姓苦不堪言。”
“更有甚者,城中豪強……仗著家大業大,肆意兼并土地,強買強賣,囤積居奇……”
郡丞劉欽眼皮一跳,連忙輕咳一聲,“孟主簿所言甚是,然郡府上下,亦是為民操勞,殫精竭慮,奈何天災無情,人手有限,實難面面俱到……”
“對啊,所以大家得一起共度難關啊!”
太守王順也適時接過話頭,“一定先要安撫百姓才行,只是,這天災一時……”
就在眾人避重就輕,試圖敷衍過去之時。
一名郡衙值守的年輕衙役,直接沖入大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啟稟……啟稟太守大人!諸位大人!不好了!郡衙公堂外,有……有老婦人擊鼓鳴冤,哭聲……哭聲慘烈至極!”
議事大堂內的氣氛瞬間凝固,所有官員的臉色都變的煞白。
在這個節骨眼上,居然有人在公堂外擊鼓鳴冤?
這不是將所有人都架到了火上烤了嗎?
“哦?鳴冤?”
桓譚看向了王順,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好奇:“竟有此事?王大人您看如何是好?”
“那……自然……”
王順結結巴巴道,“自然要開堂的。”
“如此甚好!既然如此,大伙兒不妨一起移步公堂,本官也想親耳聽聽,這老婦人,究竟有何冤屈嘛。”
王順和劉欽對視一眼,眼中都閃過一絲絕望。
他們當然不想讓桓譚看到這種場面,但欽差都開口了,他們哪里有拒絕的權力?
“是……是!欽差大人有命,下官等自當遵從!”
王順硬著頭皮,率先起身。
不到一刻鐘。
郡衙公堂之上,氣氛肅穆。
郡府所有核心官員,包括太守王順、郡丞劉欽、都尉錢武等,都是盡數落座。
桓譚則依舊坐在側席。
他面色沉靜,雙目微闔,仿佛對堂下的喧囂毫不在意。
堂下,一名年邁的老婦人,正跪在地上。
她的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用舊布包裹著的牌位,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亡媳王氏之靈位”、“亡子王二郎之靈位”。
字跡斑駁,似被淚水浸泡過。
王順看了一眼桓譚,見他沒有任何表示。只能硬著頭皮喝道,“堂下何人?有何冤屈?”
“青天大老爺啊!民婦王氏。”
老婦人抬起頭,哭喊道,“老朽無用,今日只求大人為我冤死的兒媳、為我慘死的獨子,討一個公道啊!”
她的悲聲震耳欲聾,使得整個公堂為之寂靜。
王順的臉色瞬間煞白,額上隱有冷汗滲出。
一旁的錢武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佩刀。
老婦人顫抖著伸出手指,指向了某個方向,嘶啞著控訴,“吾兒王二郎,本是城外一個踏實本分的農戶,娶妻王氏,賢良淑德,以為能過上清貧安穩的日子!”
“誰曾想,那陳家惡子陳瑛,卻看中了吾兒媳婦幾分姿色,竟……竟光天化日之下,強行不軌!”
“吾兒媳王氏,不堪其辱,拼死反抗,最終……最終竟被那陳家家丁活活逼到懸梁自盡!王二郎聞訊歸家,悲憤欲絕,欲為妻報仇,卻在村口被陳家活活打死,拋尸荒野吶!”
老婦人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聲嘶力竭。
她猛地從懷中掏出幾片沾染血跡的碎布,抖落在地,“這是……這是吾兒媳婦的血衣碎片,這是吾兒王二郎的血跡!大人若不信,可查驗!這陳家惡子陳瑛,草菅人命,人神共憤啊!”
眾人聞言,均是臉色劇變。
陳家大少爺好色的事情他們是知道的,但是平時玩玩也就算了。
也沒什么人敢來鬧,都是給些錢糧就打發了。
可是今天不一樣,欽差大人在場啊!
幾名官員下意識的看向了正在閉目養神的桓譚。
隨著老婦人悲慘的控訴,她身后那幾十名同樣衣衫破舊、面帶菜色的百姓,也紛紛跪地,此起彼伏地喊冤。
“大人!我父在市集賣菜,被陳家家丁硬生生奪了去,不給錢,還打斷了我父的腿!至今臥床不起!”
一個青年悲憤喊道。
“我家良田,被陳家仗勢欺人強買,不足市價一成!稍有反抗,便被燒了屋子,全家上下幾十口人,流離失所,如同喪家之犬!”
另一位老漢顫聲指控。
“大人,我小妹,年僅十三,被陳家惡人玷污,活活逼死在河邊啊!她死不瞑目啊!”一名婦人掩面痛哭,她的哭聲仿佛撕裂了公堂上所有人的心。
“我兒……”
“我妻……”
“我族……”
一時間,郡衙公堂內,哭聲、喊冤聲、控訴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悲憤的情緒迅速蔓延,所有在場旁聽的百姓都被這慘烈的景象所感染。
許多人紅了眼眶,甚至開始低聲咒罵。
太守王順、郡丞劉欽等人,臉色如同死灰,額上冷汗涔涔。
他們萬萬沒想到,這些積壓已久的民怨,竟會在欽差面前,毫無保留的爆發了。
衙役們也不知如何下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局面徹底失控。
唯有桓譚,一直靜靜地坐著。
他的目光從老婦人臉上的淚痕掃過,從她手中緊握的牌位停駐,又掠過跪地哭泣的百姓,最終落在那些震驚失色的郡府官員身上。
他沒有發一言。
但那平靜的眼神中,卻醞釀著雷霆。
一炷香后,老婦人被衙役攙扶到側廳安撫。
血衣、牌位等證據,則被衙役妥善收繳,送至桓譚近前。
郡府議事大堂內,所有的核心官員,都是面色煞白,噤若寒蟬。
上首,桓譚的面色驟然冰冷。
他目光平靜地掃過每一張面孔,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官員下意識地低下頭,不敢對視。
“諸位啊!”
桓譚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郡衙門前的民怨,諸位皆已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旱情持續,百姓本就困苦,如今為何又添此人禍之說?”
他猛地一拍案幾,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驚得所有官員心頭一跳。
“本官早有聽聞,南陽郡有私筑塢堡,強征民夫之事?更有甚者,居然將百姓賴以生存的水源給霸占,將朝廷賑災的物資,中飽私囊!?”
桓譚語氣森寒,直指要害,“那老婦人所言,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逼死婦人,殘害無辜,草菅人命……這……莫非也是天災?”
“還是……在王太守的治下,天災如此眷顧?!”
此言一出,大堂內空氣仿佛凝固。
王順、劉欽、孫茂等人臉色大變,眼中閃過驚慌。
這些事情他們當然是心知肚明的。但是,從來未想過會如此直接地被點出來,而且一針見血,直指核心。
即使他們想解釋,卻無從解釋。
因為,所有證據都擺在那里了。
“啟稟欽差大人!下官有事……奏報!”
就在這死寂一般的氛圍中,一個堅定而帶著顫抖的聲音驟然響起,在沉重的空氣中顯得異常清晰。
所有人循聲望去,竟是主簿孟昭!
孟昭突然起身,臉色漲紅,他看了一眼劉欽,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激烈的掙扎,但最終被決心取代。
他猛地從懷中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幾卷泛黃賬冊和幾張證詞,上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些什么。
劉欽見狀,臉色瞬間變得死灰,他厲聲喝道:“孟昭!你想干什么!擾亂議事,其罪當誅!”
“胡言亂語?!”
孟昭猛地將賬冊摔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清響。
然后一咬牙,猛地拔出腰間佩戴的短刀,在所有官員驚恐的目光中,毫不猶豫地劃破了手臂!
鮮血瞬間泉涌而出,染紅了他的衣襟,滴落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觸目驚心!
“下官今日,愿以死明志!”
孟昭雙膝重重跪地,高呼出聲,帶著決絕的悲壯,“南陽郡民不聊生,非因旱情,乃人禍也!乃陳氏家族之禍也!”
他額頭重重叩在地上,殷紅的鮮血從額頭淌下,與手臂上的血跡混雜在一起,染紅了他身前的地面。
“陳氏家族,私筑塢堡,強占良田萬畝!囤積居奇,哄抬糧價,使百姓饑餓而死!勾結不法官員,侵吞賑災物資,將朝廷恩典中飽私囊!甚至……甚至草菅人命,其惡子陳瑛,更是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光天化日之下,殘害無辜,罪行罄竹難書!”
他猛地抬起頭,雙眼燃燒著怒火,指向郡丞劉欽,“更甚者,劉欽!身為郡守佐官,本該為民父母,卻與陳氏家族勾結,隱瞞罪行,草菅人命!陳瑛的惡行,他豈能不知?!”
“下官請欽差大人,為南陽百姓,為大漢朝綱,斬此等蠹蟲!孟昭死不足惜,只愿南陽百姓,能得清明!只愿朝廷威嚴,能得以重振!”
他再次重重叩首,大堂內回蕩著泣血的控訴。
滿堂死寂,所有官員震驚失色。
劉欽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仿佛渾身力氣都被抽走。
太守王順也臉色煞白,再也無法保持鎮定。
他們何曾見過如此慘烈、如此直接的血諫!
這不僅僅是控訴了,更是將所有人都拖入深淵的絕望宣言!
桓譚沒有說話,只是快步上前。
檢查了一下孟昭的傷勢,并親自扶起他,動作輕柔迅速。
“孟主簿為民請命,為國盡忠,何罪之有!”
桓譚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擊在所有官員心頭。
他接過孟昭灑落的賬冊和證詞,隨意翻看幾頁,目光如電,掃視全場,所有官員都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
“峰!即刻將主簿孟昭所呈證據妥善保管!孟昭有功,命郎中即刻為其療傷,好生照料,不得有絲毫怠慢!”
“遵命!”
峰頭領應聲而出,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沾染了鮮血的賬冊。
桓譚再次看向王順劉欽等人,語氣森寒,帶著殺氣,“南陽郡所有官員,即日起,非奉本官之命,不得擅離郡衙半步!所有與此案相關之人證物證,不得有任何遺漏!若有私藏,若有銷毀,本官定當嚴懲不貸,絕不姑息,定當以國法論處,絕不輕饒!”
“今日在此昭告所有百姓,本官定當將此事徹查到底,還南陽一個朗朗乾坤!還大漢朝廷,一個清明公正!”
南陽郡的天,真的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