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青布馬車在官道上平穩地行駛著。
車廂內,空間寬敞,布置雖不奢華,卻也雅致舒適。
一盞小巧的油燈懸在車壁,散發著柔和的光暈,堪堪照亮車內三人的輪廓。
桓譚端坐于主位,身姿挺拔,面容平靜。
他目光溫和地看著張星落,又若有似無地瞥了一眼正在角落里閉目養神的老乞丐。
“居然買通殺手,當街行兇!”
桓譚率先打破了沉默,聲音醇厚,“南陽城內,竟然發生如此惡劣的事情!駭人聽聞!實乃地方治理之失察,本官一定會向王太守嚴正指出的。”
“多謝大人援手,若非您及時出現,小子今日恐怕兇多吉少。”
張星落拱了拱手,誠懇道。
“呵呵,舉手之勞罷了。”
桓譚擺了擺手,語氣親和,“說起來,我與晚晴的父親也多少有些淵源。她年少時,曾隨其父拜訪過家師揚子雄老大人。所以,我們,有幸見過數面。晚晴丫頭聰慧過人,巾幗不讓須眉啊。小小年紀就執掌陰家,想必也是非常不容易。”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張星落,“小友年紀輕輕,便能得晚晴如此信任倚重,想來定有過人之處。不知,師從何處?”
提及揚子雄三字時,老乞丐的眼皮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桓譚的余光捕捉到了這細微的變化,心中了然,笑意更深幾分。
這番話,既是拉近關系,也是在不動聲色地展示自己的背景。
張星落心中一動。
這是在盤我底呢?
于是少年恭敬回答,“晚輩張星落,只是穰縣一小小的鐵匠而已,并無顯赫師承。不過是偶然受到陰家小娘子的垂青,才為之略盡綿薄之力罷了。與桓公這等朝廷棟梁相比,實乃螢火之光,不值一提。”
他巧妙地避開了師承問題,只強調了與陰家的關系。
“哦?張星落……”
桓譚輕輕頷首,似乎在品味這個名字,隨即笑道:“這個名字頗有意思……嗯,有何寓意嗎?”
“回大人,我本是孤兒,無名無氏,后被張氏鐵匠收養的。”
張星落坦然道,“這個名字是后來取的,許是家父期盼小子能如星辰一般,即便微弱,也能尋得自身光芒,最終安然落定于世吧。”
“不錯不錯!好寓意,好期盼!”
桓譚先是一愣,續而贊道,“璞玉需磨礪,方顯其華。聽你言語,讀過書?”
“讀過一些,所以明白事理。”
張星落巧妙的回答讓桓譚連連點頭。
于是他話鋒一轉,看似隨意地問道:“之前你說過,陳氏行事狠辣,招招致命,似乎對小友志在必得。那可知,是因何故招惹上這等煞星?”
“唔……”
張星落面露沉吟之色,嘆了口氣:“對于此事,小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平時我只在鐵匠鋪跟隨家父鍛打,并未與他人結下深仇大恨。若說得罪,實在是想不通。難不成,只是因為小子……和陰家小娘子相識?”
他最后一句話,加重了語氣,意有所指。
“因為晚晴么……陰氏?”
桓譚若有所思,手指輕輕敲擊著車幾,“陰家在南陽也算是有些聲名,樹大招風,遭人嫉恨,倒也不足為奇。你跟晚晴走的近,只怕是殃及池魚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目前的井水投毒一事,想必也讓她焦頭爛額了吧?”
“桓公明鑒。”
張星落面色一肅,“陰家井水被投毒,導致家中下人及左近取水災民幾十人中毒,目前醫工正在全力救治中,并同步在追查毒源。只是,我覺得此事蹊蹺得很。”
“哦?如何蹊蹺?”
桓譚身體微微前傾,表現出極大的興趣,“本官也略通一些岐黃之術,小友不妨說來聽聽,或許能提供些許思路。”
“唔……”
張星落看了桓譚一眼,沉吟道:“此事,疑點頗多。其一,投毒手法十分隱秘,到現在都沒抓到兇手,我想,此事非尋常毛賊所能做為。”
“其二,毒性很是怪異,陰家的醫工也查看了,無法分辨是何等毒藥,所以目前束手無策,”
張星落娓娓道來,“其三,事發之后,第一時間謠言就傳開了,不但有人說陰家水源不祥,甚至還有傳言說是陰家故意投毒,禍害災民的!這樣的行為分明是來刻意敗壞陰家聲譽。”
“所以,綜上所述,種種跡象都表明,這件事絕非偶然的,而是有人蓄意為之,且圖謀甚大。”
他刻意強調了最后四個字。
“如此說來,確像是故意投毒!實乃喪盡天良!”
桓譚目光一閃,“不過,你說的圖謀甚大……所圖為何?”
“我只是推測而已。大人,您說,本就是一件好端端濟民救災的好事,為何有人要來故意陷害呢?”
張星落不動聲色,搖頭道,“所以,在所圖這點上,小子也想不明白。大旱之年,民生皆苦啊。為何要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
說到動情之處,張星落哽咽了幾分。
桓譚輕輕一笑,似是看穿。
句句不提陳氏,句句都指陳氏。
不過桓譚也不便點破,繼續問道,“想不通就不想了。本官問你,你知道福祿泉嗎?”
張星落心中一凜,終于問到關鍵了。
“自然是知道的。”
少年吸了口氣,淡淡的道,“依陳家所言,福祿泉乃南陽祥瑞……據說,飲之,可以延年益壽……”
“哦,陳家說的?”
桓譚點了點頭,笑了起來,“你啊你!真是滑頭!不用跟我繞彎子了,就直接說吧。”
張星落思索了半晌,決定還是實話實說,“關于福祿泉之事,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大人,有些事情,聽人言說的話,不一定是事實!我覺得,最好還是需要親眼所見。”
“畢竟,祥瑞一事……真假參半。”
說完這話,張星落已經開始流汗了。
有時候,真話不但不會讓人喜歡。
反而會讓自己掉腦袋!
都知道忠言逆耳利于行,但是,有幾人愿意聽愿意接受呢?
在南陽,得罪了陳家,背靠著陰家,還是有辦法活命的。
但是,要是得罪眼前這樣的大人物。
那十個腦袋也是不夠用的。
“你總算說了句實話!”
桓譚點頭道,“前幾日,也有人跟你說了同樣的話。所以,本官以為,若是福祿泉真的能帶來潑天富貴,那么鋌而走險者,恐怕不在少數啊。”
“如你所愿,我會去親眼看看的!”他話鋒一轉,“不過……關于此次投毒事件,你可知,南陽郡府是何種態度?劉太守可曾嚴令徹查?畢竟,這已非簡單的案件,而是關乎地方安寧的大案了。”
“這點我就不知道了。”
張星落苦笑道,“毒水事發后,我與晚晴迅速分析了情況。然后決定兵分兩路,她留在據點處理中毒事件和找兇手,而我則是連夜進城尋找圣手。之后就遇到了刺殺……”
“南陽郡的圣手?那你遇到刺殺,為何第一時間不報官呢?”
桓譚反問。
“報官?……小子不敢!”
張星落搖頭道,“雖然知道誰動的手,但是我并無實際證據。”
“你啊……謹慎是好事,但是有時候太過謹慎,也許會錯失良機的。”
桓譚眼神深邃,“那我問你,若是有證據的話,那么面對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魚肉鄉里的豪強,你覺得,王太守會秉公處理嗎?”
張星落心里咯噔一聲。
顯然,眼前這個大人物是不打算放過自己了。
這個問題,非常尖銳。
等于是直接問自己對南陽郡的老爺們有什么看法!
張星落心中暗道一聲“老狐貍”,面露為難之色,“小子人微言輕,不敢妄議上官。只是愿意相信,朗朗乾坤,自有公道。若真有確鑿鐵證,想必太守大人也不會坐視不理。”
角落里的老乞丐聽不下去了,發出了一聲極輕的鼻音。
“好!說得好!朗朗乾坤,自有公道!”
桓譚目光微動,瞥了老乞丐一眼,隨即哈哈一笑,“本官此行,除了奉旨巡查各地民情風俗,亦有體察祥瑞,上達天聽之責。你這么一說的話,那這南陽的水,比我想象中還要渾一些啊。”
“大人英明。我相信水再渾,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張星落連忙接口道,“小子只是擔心,在此之前,會有更多無辜之人受害。所以晚晴正在淯水渡口施粥救人,日夜不休,便是希望能盡綿薄之力,來減少一些苦難。”
“陰家的高義,真是令人欽佩。”
桓譚贊許道,隨即話鋒又是一轉,帶著幾分關切問道:“小友你年紀輕輕,便卷入這等漩渦之中,前路怕是艱險重重。你可曾想過,若是……若是陰家此次真的難以渡過難關的話,你又當如何自處呢?”
這個問題,更加露骨。
張星落眼神堅定,“陰家有難,小子自當同舟共濟,萬死不辭!絕無他想!”
“好!”
桓譚撫掌贊道,眼中精光一閃而過,“有你這等忠義之士相助,陰家何愁不興?本官也相信,邪,不壓正!”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意味深長,“不過,凡事也需講究策略。有時候,硬碰硬并非上策。借力打力,引勢導利,或許更能事半功倍。朝廷最重穩定,任何破壞地方安寧之舉,皆不可容忍。”
這話聽起來像是廢話,但是張星落卻聽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這是……
在暗示?
暗示我可以將事情捅到上面去?
還是說。
他,這個欽差。
本身就是來小題大做的?
張星落心中念頭急轉,恭敬道,“多謝大人指點,小子茅塞頓開。只是,我……人微力薄,如何能將聲音上達天聽,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桓譚笑了笑,卻不接這個話茬。
而是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緩緩道:“本官,在南陽還會逗留些時日。偶爾也會去申屠家轉轉,有時間的話,不妨和晚晴一起,過來喝杯茶。”
這分明就是在告訴他如何聯系自己了。
張星落心中一定,再次行禮,“桓公大恩,晚輩銘記在心。定不負大人厚望。”
馬車外的天色,已經開始昏暗。
遠處隱隱傳來了人聲喧嘩,想必是快到淯水渡口了。
“看來,快到了。”
桓譚掀開車簾一角,望了望窗外,“本官身份特殊,便不直接去陰家那邊了,以免引人注目,平添麻煩。有時間的話,我會去渡口那邊看看災民的情況的,順便聽聽……民間的疾苦。”
最后幾個字,說得意味深長。
“小子明白。”
張星落再次深深一揖。
此時,馬車緩緩停下。
“去吧。”
桓譚微微一笑,從一旁拿過折扇遞給他,叮囑道,“幫我轉告晚晴,叫她放手去做,莫要辜負了陰家的百年清譽,也莫要辜負了……本官的期望。”
“是!”
張星落與老乞丐一同下了馬車。
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桓譚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
“這南陽的水,果然渾得很。不過,越渾的水,才越容易摸到大魚,也越容易讓某些藏在暗處的老鼠,自己跳出來。”
他放下車簾,對車夫道,“回驛館。另外,派人盯緊淯水渡口,還有……陳家的動靜。”
與此同時,城西暗渠的出口處。
刀疤臉帶著十個手下,在陰冷潮濕的渠口已經等了快一個時辰了。
蚊蟲叮咬,臭氣熏天,讓他們煩躁不堪。
“怎么還沒動靜?那老叫花子和張星落是屬烏龜的嗎?”
一個手下忍不住低聲抱怨。
刀疤臉喝道,“給老子沉住氣!他們肯定在里面磨蹭!再等下去,我就不信他們不出來!”
然而,又是一個時辰過去,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暗渠出口依然靜悄悄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刀疤臉也是一臉陰沉,他開始懷疑那探子是不是聽錯了。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
“再等半個時辰!如果他們再不出來,就給我把這暗渠翻個底朝天!”
刀疤臉惡狠狠地說道。
然而,他們注定要白等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