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窗臺上的那盆綠植不知何時枯萎了。這意味著公寓的結界變弱了。

甘自在的手臂上，胡蝶給他縫的大“拉鏈”已經創口結痂。這幾天他哪兒也去不了，一來養傷，二來沒有身份，連隱性法力也無，所以只能每天宅在公寓里喝茶養生刷手機。而他原先得手機已經隨著甘老師的身份一起丟海里了，現在用的是一個胡蝶的舊手機。

他刷到手機里一些新聞標題：

“奇跡！中學教師為救學生，單槍匹馬一個人干翻一船武裝匪徒！”

“鐵血警察臥底校園終獲線索，千里追兇勇斗歹徒墜海犧牲！”

“浪子回頭金不換，綁匪藏匿校園尋覓作案目標，關鍵時刻良心發現報警救人質。”

甘自在不禁苦笑，同時佩服百部果然經驗豐富，處事果斷。英雄落幕戛然而止，省去了后續一系列麻煩。

甘自在靠坐在窗前椅子上看手機里這些新聞，膝上放著一本他原計劃考凡間中醫師執業資格證的書。突然一個人影閃現在旁邊，他抬頭一看，竟然是謝興螯。

“你果然在這里。”謝興螯氣急敗壞的樣子，他正在被百部追捕，發現這個公寓結界漏洞，于是闖了進來。

甘自在意外地說：“呃……謝會長近日可好？”

謝興螯冷笑道：“不好。但甘老弟卻有個好消息。”

甘自在詫異：“哦？”

謝興螯惱火道：“老子忙前忙后巴巴地舔人家貴客，可在人家千陌山眼中卻連根毛都不算。若是因為我法力低微不值得一提倒也罷了；而甘老弟法力更微，卻要成座上賓了，不知老弟使的什么手段？”

甘自在說：“不可能吧？”

“那就送你去吧！”謝興螯咬牙切齒地走來，一把捏碎了椅子，他已經不隱藏法力了。

“謝兄且慢，我有話問他。”閆夕聲也現身在這個的公寓里。

甘自在心說不好，擔心自己可能會還未出師就身先死，但是嘴上還是勉強打哈哈應付笑道：“閆先生氣色甚好，想來最近財源滾滾？”

閆夕聲嘿嘿笑了一下，拉了個凳子坐到他對面，不等甘自在起身，便手指一晃用法力將他定在椅子上，笑道：“章先生叫我不要招惹你，我還想一個600年的小屁孩兒能怎么著——你不會真的是那個甘沐霖吧？”

閆夕聲鏡片下的眼睛里泛出冷光。

甘自在被固定得動彈不得，笑道：“閆先生有空操心我是誰，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萬年刑期怎么度過——抱歉攪了您的游輪生意，閆先生藏那么深，如果不是親臨現場，都不可能察知跟您有關。”

閆夕聲笑道：“哪里，都是人類自己的生意，我只是提供了點兒技術指導而已。”

因為說起器官買賣，閆夕聲推了一下眼鏡湊近了些，用四維視覺掃描甘自在胸腔，戲謔道：“來，看看甘先生這五臟六腑拆了能賣多少錢……”

閆夕聲展開四維法力，眼前這個軀體從皮肉到骨頭、胸膜、內臟都一層層清晰可見。然后他伸出一只手，緩緩探入甘自在的胸腔。

甘自在臉色微變。盡管仙律上是絕對不允許這樣的操作，但對這些法外狂徒來說，還有什么能約束他們？異物進入胸腔的觸感讓他這具身體條件反射地僵硬繃緊了，瞬間毛骨悚然。

閆夕聲手指在這個軀體的心臟和肺上逡巡摩挲，引發了這具身體的咳嗽，然后就是一陣陣心悸。甘自在頭上瞬間冷汗如雨，勉強笑道：“閆總膽量過人，執法仙正到處找你們呢，二位還敢頂風作案。”

“我這不是來借您的光，搭一下順風車嘛……”閆夕聲終于從甘自在的胸腔里抽出手來，陰惻惻地笑道：“嗯，健康度還不錯，只可惜這種法力雕塑的假象血肉沒法給客戶使用。”

他們這些在凡間作惡多端的邪靈，如果被仙都抓到必然重判。他們期望能跟隨擁有跨界豁免權的千陌山特使去千陌山，以此逃避刑責。

“閆兄還真信那裴特使啊？”謝興螯不耐煩地說，突然一把將甘自在從椅上抓起來，揮手一擲將他直接穿過玻璃扔出了高樓。

甘自在一驚，身體在高空中極速墜落。

就在他以為凡間之旅就此終結時，突然一股力量托住他，原來是百部等執法仙趕到。

“抱歉甘教授，我們來晚了。”

百部說著，隨手用四維法力劃了個通道將甘自在穿墻丟進一棟大樓里，然后返身去圍捕謝興螯和閆夕聲。

甘自在暈頭漲腦地站起來，剛剛平復了一下極限運動的心臟狂跳，一抬頭卻猛然發現面前烏壓壓一片眼睛盯著他——

中學里的數百名師生。

甘自在不禁一愣，忙回頭看，只見身后的主席臺兩側堆滿了花圈和挽聯，主席臺上方掛著一條橫幅，白底黑字赫然寫著：“沉痛悼念青年教師甘沐霖，甘老師永垂不朽”。

這是中學教師甘沐霖的追悼會現場！

甘自在暗暗叫苦，心說百部啊，辦事不仔細啊。

而那邊主席臺上，主持人一直低頭念稿，沒注意到現場多了個人，依舊順著稿子念：“下面上來致辭悼詞的是……（抬頭看到甘自在，大驚）甘老師？！”

與此同時，在這個城市的天空之上，百部與執法仙們分別圍住了謝興螯和閆夕聲。這兩個邪靈負隅頑抗，雙方均化出仙靈態法力對戰，盡管百部拉出了結界，但依然有法力能量溢出——

云層下方，城市的街道，人們看到天空中突然風起云涌，濃墨聚集，轉眼黑壓壓一片，霎那間電光照閃，風雷大作。

窗外天色突暗，風樹云雨突現，為追悼會現場平添幾分詭異氛圍，更讓臺下眾人面面相覷一動不敢動。

甘自沒有法力可以遁身，只好硬著頭皮走上臺接過話筒，有點語無倫次：

“呃，那個……很高興大家夢到我，謝謝你們想我了。我也很想你們……”

他也不知道該說啥，這事兒沒經驗啊。

甘自在說：“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大半年了，這段時間跟大家學到了很多……劉校長，謝謝你把三班任由我帶，沒開除我，呵呵。我給你配的戒煙膏記得吃，你得集中吃一段時間才能戒煙；衛老師，謝謝你耐心教我唱歌，您的歌聲比仙樂還美妙；阿粉老師，謝謝你把我畫得那么帥；李老師，您教的拳法我最近才練熟，不過大概率沒機會用了呵呵……陶老師節哀順變，別太難過，真的，我沒啥事兒，你們平安我就很開心了，將來你一定會遇到你的命中注定，幸福到老……”

甘自在開開心心地跟大家告別，臺下卻哭得更洶涌了，這讓他不知所措。

甘自在急忙說：“我真沒事兒，我挺好的。——王子騰，少吃點零食，你看看你那肚子，你是想演豬八戒嗎？孫小軍，繼續加油，大膽創造！雷小倩，健康第一，別太用功，我給你的書要是看完了你可以去林歡喜借，她爺爺還有很多書都落灰了沒人看，放著怪可惜。傅小春，那幫家伙最近沒找你麻煩吧？那誰，你們兩個再整天炸毛掐架試試？趙鳴，你小子別以為老師不知道你干了啥，唉，好自為之吧。林歡喜，你這次能平安回來純粹是幸運，就算你爺爺是仙尊，甘老師是神仙，也沒空時刻罩著你。因為，你不是我們唯一要守護的眾生，知道嗎？……今日一別，往后我們都不會再與你相見，你要學會照顧自己。……哎呀，時間不多我得趕緊走了。”

甘自在不知不覺說了很多，發現自己也有點陷入情緒，急忙收尾，放下話筒往外走。

陶老師情緒激動突然沖出來抱住他，三班的學生也呼啦一下圍攏過來抱住他，眾人齊哭：“甘老師別走！”

甘自在耳朵都要吵炸了，幸好主持人過來解圍。

主持人：“讓一讓，大家讓一讓，甘老師趕時間去投胎，不能誤了時辰。”

甘自在恍然大悟：“哦對對，我得走了，再見！”

甘自在拍了拍學生的肩膀，急急忙忙走出禮堂。

學生們一呼啦跟出來相送，甘自在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進電梯、下樓、穿過大廳。

甘自在走到樓下大廳門口，見外面正大雨傾盆，抬頭看了一下天，估計百部和謝興螯他們打得正熱鬧，于是順手拿起一把大廳門口的公用黑傘撐上，在嘩嘩的大雨中快步穿過校園、出校門、攔了輛出租車。一路上甘自在總覺得芒刺在背，上車前回頭一看，果然見師生們有的擠在大廳門口，有的擠在禮堂窗口遙望送別。見他回頭，眾人齊聲高喊：

“甘老師，一路走好！”

甘自在差點沒繃住，不知道該哭還是笑。他努力保持微笑跟眾人揮手告別，然后鉆進出租車，這才松了口氣——誰家鬼魂這么規矩地走路，還打出租車去投胎？無奈他出場的方式太不科學，眾人沒法不信。

車里，甘自在閉目梳理心緒，意識到自己最近確實掉進了凡人的感情，經此告別一場，才有點兒凡間事了的感覺，情緒松緩了一些。

突然身邊法能波動，他忙睜開眼，發現所乘出租車竟然是仙舟所化，駕車的司機是千陌山特使裴響云，一個人出現在他身邊，正是他們一直在尋找的章先生，章兆亭。

章兆亭微笑說：“先生至勇至誠，一如當年，章某真心敬服！”

甘自在吃驚中還沒回過神來，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他，只見“出租車”在城市中極速穿梭，逐漸脫離了三維世界。

甘自在說：“章先生既然已經做了決定，為什么還來找我？”

章兆亭說：“剛歸來時，確有疑惑想向先生請教。然在凡間這段時間，困惑已解，本不欲打擾了，此番是暮川的孟先生要見您。

甘自在：“孟先生？”

章兆亭：“孟先生長居暮川，甘先生或恐不識得。”

說話間，細辛、百部已率領四五個執法仙趕上來，法力所到之處拉起了一面面能量墻從各方向攔截。

但車里車外的幾個千陌山特使也非等閑之輩，一邊法力對抗一邊極速轉彎，七拐八繞沖出了攔截陣。

閆夕聲被執法仙追趕中，攔住這輛“車”扒在車窗外，焦急懇求：“裴特使救我……”

裴響云笑道：“閆先生可是執法部的頭號通緝犯，我千陌山心系蒼生胸懷天下，豈是收容犯罪之地？”

說完刷地一下，仙舟的防衛能量將閆夕聲彈開，然后疾速飛出把追趕的執法仙甩在后面。

車里。

甘自在被慣性甩得七葷八素，他勉強抬手：“麻煩照顧一下凡人，給個安全帶好嗎？”

話音剛落，身邊刷刷飛出七八條安全帶將他固定了個結實。

甘自在：哎呀，太多了……

“出租車”在城市的四維層面上左沖右突上下飛轉，逃避攔截。

細辛、百部等怕傷到甘自在，不敢使用強猛法力，“出租車”便更加有恃無恐橫沖直撞，很快就甩脫了執法仙，然后聚能加速，不久“啵“地一聲沖過結界，進入了千陌山的能量范圍，這才減速緩行，同時也褪去了出租車的外形，顯出千陌山特使仙舟的本貌。

細辛和百部等執法仙追到千陌山能量邊界，眼看追上無望，只得停下。

百部愧疚地說：“辛部長，怪我疏忽沒保護好甘教授。”

細辛淡淡地說：“不怪你，再議。”

仙界。千陌山-暮川。

千陌山特使仙舟駛入暮川。這里是上古魔川舊地，沒有了當年魔川的妖氣橫行，此地已然恢復了最初的靜美平和，風景清幽。

仙舟降落在一個湖心島上，落地后化歸無形。

島上竹林茅舍，幽蘭芬芳，又有荷塘古橋流水，藤椅茶臺焚香，頗有一番人類世界的東方古典意趣。但在高維世界，這些都是能量的幻形。在人類向往神仙世界的時候，神仙世界也有人喜歡搞仿生學，借鑒人類世界的樣子。

“孟先生，甘先生到了。”一個年輕男子模樣的千陌山特使，恭敬行禮向島上主人匯報。

竹下塘邊，一個人類民國裝扮的知性女子，正嫻雅地撫琴——這就是他們說的“孟先生”。孟先生/女士不緊不慢地落下最后一個琴音，這才從容起身，微笑走來。

孟先生/女士笑道：“甘沐霖先生，久仰大名。”

“你是……？”此人的氣息讓甘自在感覺不舒服。

“平庸散仙，見了孟先生還不禮拜？”千陌山特使冷聲道。這個千陌山特使估計是見孟先生的人相嬌小柔弱，而甘自在一米八九的大個子杵在面前覺得畫面不和諧，而且還語氣不敬，揮手想用法力迫他行禮。

“甘先生是貴客，不必拘禮。”孟先生/女士擺手制止，邀請甘自在和章兆亭一同去旁邊的茶臺落座。

三人坐定，孟先生/女士素手輕搖，給他們斟茶倒水，很是謙和。

孟先生/女士語音輕柔舒緩，說：“往事久遠，孟某曾經是誰，并不重要。近些年長居暮川，便以暮川為名，甘先生可叫我暮川。

甘自在問：“不知孟先生找我何事？“

孟暮川淡然笑道：”此番請甘先生來，是想邀請先生——重拾舊志，再創新都。“

孟暮川語音平和，但說出來的話卻如巨石擊水。甘自在預想過，唯獨沒有想到這個。

甘自在說：“甘某不明，還請詳述。“

孟暮川笑而不語，章兆亭接過話頭，說：“先生估計也不記得我。當年先生在磁明山開堂講學，闡述平和兩界、繁榮眾生之理念，章某曾于座下俯耳恭聽，深以為然。后來先生率領磁明山五杰，擬仙律，創仙都，筑結界，成萬世之功業，某亦曾追隨……”

甘自在拿起茶杯，看了章兆亭一眼，沒有說話。

章兆亭繼續說：“……彼時先生法力高強，聲名顯赫，不論仙都還是魔川——啊不，暮川——無不敬畏佩服。及至后來，先生遭奸邪嫉妒，污名構陷，章某亦曾心急如焚，奔走號呼。再后來，您被您親手創建的仙都民眾所棄，受熔爐之刑，法力具俱毀，章某亦痛心疾首，恨不能代先生受之……”

甘自在手里轉著茶杯，一邊看著蕩漾的茶水，一邊聽章兆亭的第三方敘事。

章兆亭說：“之后，聽說先生無處容身，流落魔川，啊不，暮川，得彼時之瀚海靈爵收容照弗……”

甘自在看向遠方，淡淡地說：“哦，這樣啊。”

果然，真相淹沒于時間，各方有各方的敘事。甘自在忽然有點反胃，仿佛被惡心過自己的東西又惡心了一下。

章兆亭說：“但先生終究因為能量過低，墮入靜域，后來我亦因凡間氣候變遷，能量減弱沉入靜域，直到兩年前孟先生將我找回……”

章兆亭絮絮叨叨沒完，連孟暮川都沒耐心了。

孟暮川微笑道：“章先生可以撿重點。”

“先生當年心懷天下，普濟眾生，方有創世之壯舉。然而，世易時移——”章兆亭頓了一下，語氣鄭重地說：“如今的仙都，已經淪為人類利益的代言，不知先生作何感想？”

甘自在抬眼看了他一下，微笑說：“章先生怕是偏聽偏信了吧？”

章兆亭微笑說：“先生這段時間在凡間，我亦在凡間，所見所聞，自有判斷。”

章兆亭看甘自在沉吟不語，于是湊近了一些繼續言說：“先生若肯以萬物蒼生繁榮為念，重拾舊志，再舉義旗，章某必將一如當年，誓死追隨……”

甘自在看著章兆亭信誓旦旦的樣子，呵呵笑了，說：“甘某而今法力低微，何能擔此重任？”

孟暮川傾身接過話頭，說：“不需甘先生做什么，只需您入我千陌山，振臂高呼，闡明義理，憑先生上古甘沐霖之影響力，必將引無數仙眾，重聚麾下。”

甘自在嘴唇有點干，但是茶杯在手里轉了半天卻仍一滴未喝。他淡淡地說：

“承蒙抬舉。但是，我若不肯呢？”

孟暮川微笑著指了一下這個湖心竹島，語音依舊輕柔：“若甘先生不愿助我千陌山，那就只能留先生長居此島，直至凡體壽終。看甘先生現在這具凡體年輕盛壯，再活個六七十年不成問題。——當然，也許用不了那么久：先生困在這具凡體里，你們仙都既無甘沐霖可用，又失了靈泉計劃執劍仙，儲能無法啟用；而我千陌山卻有穹門能量在手，未來形勢一目了然。待他日千陌山成為新的仙都，您的朋友們俱各湮滅于熔爐，到時自然可以給您個痛快，還您法身自由……只是那樣的結局，恐怕也不是甘先生愿意看到的吧？”

甘自在：“是這樣啊。”

孟暮川：“甘先生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