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東亮驚得跳起來:“為什么要殺我同學?”
夏首勛歪頭盯著他:“《水滸》里的好漢在上山之前都要殺老婆。比如盧俊義,又比如楊雄,對對對,還有武松就殺了未婚妻玉蘭。把女色放心上,算不得好漢。周東亮,你不是為女同學生病的事煩惱嗎,我幫你了斷煩惱根,你又該如何謝我?”
他對于新戲不感興趣,對《水滸傳》卻熟。
周大少大叫:“這能一樣嗎。開什么玩笑?”
夏首勛眼睛一瞇,面上滿是殺氣:“誰跟你開玩笑,龜兒一個窮秀才,在老子這里鬼迷日眼說點亂七八糟的,當我是誰?李浩,拿著我的槍,把事情干漂亮點。”
李浩點點頭,伸出手去。
看到亮閃閃的手槍,周大少寒毛豎起來,他這才想起夏姓軍官可是在二劉戰爭中殺紅了眼的軍閥,兇殘起來和鎮外的機槍手沒有本質的區別。
他心中又是氣憤又是懊喪,自己好好地來討藥救命,反害了同學性命。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轟隆的腳步聲。
然后,黑壓壓密密麻麻全副武裝的士卒在為首兩個軍官的帶領下,殺氣騰騰闖進來。
鎮公所地勢本就狹小,突然擠進來這么多人,一時間,滿眼都是英國布洛迪鋼盔。
老營軍機重地,無令不得擅入。這些兵丁忽然沖進來,意欲何為已是昭然若揭了。扎西澤仁眉毛一揚,駁殼槍機頭張開。
夏首勛朝他擺了擺手,朗聲對外面喊道:“許書記官,關連長,大早上的跑過來,是不是曉得我這里孔了紅苕稀飯,來來來,陪我喝一碗。”
許書記官留著日式仁丹胡,上嘴唇如同頂了個大包,看起來平添了幾分陰險。而關連長下頜短小,緊咬著,有一根筋骨突突跳動,顯得很有力量感,不是個善茬。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許書記官道:“夏長官,你出來,士卒們有話跟你說。”
“士卒們有話跟我說,怕是你許書記官和關連長要造反吧?”夏首勛哼了一聲。
關連長咬了一下牙,面頰上那根咬筋更突出:“營座,我跟了你這么多年,你永遠是我的長官。鎮外足足有劉湘一個旅,還裝備了大量機關槍和最先進的九二步兵炮,如今的形勢兇險非常,說不好兄弟們都要折在這里,你得想辦法給大家一條活路吧。”
許書記官也附和:“營座,這次打仗和以往過家家不同,那是真要見生死的,開不得玩笑。”
夏首勛瞇縫著眼睛:“所以呢……”
關連長繼續咬牙:“夏長官,劉湘是鐵了心要統一全川,又有中央支持,要錢有錢要裝備有裝備,連飛機都使上了。這次已經不是他們劉家叔侄內斗,而是中央政府要統一,咱們拿什么跟全國斗。長官你是保定軍官學校畢業,在南京的同學同袍不知道多少,有那份香火情分,必然受到照拂,到時候,師生同學同朝為官,豈不美哉?”
夏首勛行伍多年,什么情形沒看到過,卻是不懼,他的眼睛瞇得更細:“你兩個私娃兒果然是要反了,這次是要跟我老夏吃稀飯窩干屎——過硬啊?不過,劉主席待我不薄,就算要離開,我也得當面說清楚,好聚好散,而不是陣前投敵,動搖大軍陣線,壞了劉主席大事,這才是朝天男子漢做人的道理。”
“好,真英雄也!未戰先言怯,算是什么軍人,如果將來國家有事,你們又能派上什么用場?”忽然,周大少鼓掌,忍不住掉起書袋:“夏營長光明磊落,更襯托出背叛者人格之卑劣。”
這已經是打臉了,眾人都怒視周大少,若不是有夏首勛在,這酸丁身上早被射成篩子,許書記官的仁丹胡子更是氣得都要戳進鼻孔里。
關連長:“哪里來的瘟器,打,打個屁。”
周大少不服:“就算打不過也得打啊,外面的敵人雖然有一個旅,可四面圍著鎮子,每個面一個營的人馬都不到吧。你們朝一個方向突圍,一個營對一個營,也未必不能沖出去。”
關連長提高聲氣:“你又沒當過兵,曉得個屁?”他一張嘴暴喝,下頜不見其長,反顯得更加滑稽,周大少撲哧一聲,禁不住笑起來。
關連長好奇:“你笑什么?”
有周大少插科打諢,鎮公所里的劍拔弩張的情勢也不那么緊張了,夏首勛微閉的眼睛睜開,適時插嘴:“這位周先生是笑你不知兵法,以前老子在保定軍官學校讀書的時候,教官說過,如果敵我人數是二比一,得想辦法讓敵人分兵。如我軍兵力是敵人五倍,則可以正面進攻,決一決雌雄,分一分公母。如果我是敵兵力十倍,就可以圍殲了。如今,敵人只有一個旅,要圍我一個營,兵力不足,必然四面漏風,大伙兒提起精神,朝西面猛攻,一口氣就能突出去。我就不信,劉湘的一個旅還能把咱們吃干抹盡?”
他先前還說要把毛刷女生干掉,現在卻尊稱周大少為周先生,當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夏首勛朝眾人拱手,推心置腹道:“咱們1營自創建以來,走璧山,過青木關,戰內江,已不知多少年,期間大大小小二十多戰。我夏首勛什么時候沒有和弟兄們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什么時候沒有保大家平平安?那是為什么呢,那是因為咱們同心努力,上下用命。這次也同樣,如果你們相信我,本人拿腦袋擔保一定帶大伙兒殺出重圍,將來拿大家當親兄弟看待,我吃肉,絕對少不了你們一塊,我喝稀飯,先把里面的米和紅苕撈給你們。”
他在軍中素有威望,這么一說,眾士卒就交頭接耳嘀咕起來。
關連長大急,忙看了書記官一眼,示意他快想辦法。眼前的情形,相當于玄武門兵變,城門都打開了,大家卻說不能造反,那不是要命嗎?
許書記官上嘴唇的仁丹胡跳了跳,道:“營座,你待我等一向仁義,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我等皆是感念。自從二劉相爭以來,劉湘一路從重慶殺到成都,只一二月就將川西壩子蕩平,可謂摧枯拉朽。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劉湘有了中央政府資金和精良器械的資助。摧枯拉朽這四個字不好聽,可事實就擺在面前,你不承認不行。營座剛才跟我們談兵法,我也跟你論一論。請問,打仗打的是什么?”
不待夏首勛回答,他伸出手指撫了撫因為緊張而不住跳動的胡子:“打仗打的就是錢糧,是,大家可以為義氣跟您一起拼命,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無論是死是活,也算一條好漢。但不行啊,咱們當兵不外是尋一條活路,就是個工作,誰家里沒有妻兒老小要養,誰不是眼巴巴盼這每月那點餉銀,真平白死了,她們怎么辦?可是上面是怎么對咱們的,剛開始的時候還給現大洋,然后變成銅板,最后更是擦屁股都嫌硬的紙鈔軍用票。營座,突圍那是要拿頭去搏的,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你讓我們跟你突出去,可以,發錢啊,看到現大洋,我等二話不說把命交給你就是了。”
說到錢,夏首勛心中一虛,表面上卻還硬撐著:“我已經電告省主席,請他撥下兩千大洋犒賞,只等突圍與他會合后,論功行賞。傷者有湯藥,陣亡士卒也有燒埋撫恤。”
許書記官長打斷他:“營座,昨天你發電報給省主席要敢死銀子,且不說那錢根本送不進來,人直接就不搭理您。現在的情形大家都清楚,成都省、南充、內江、自貢等膏腴之地已盡落劉湘之手,我軍糧秣輜重也都丟光,劉主席已為無米之炊,拿什么來發餉?營座要把部隊帶出去給省主席交差,用大伙兒的人血染紅你的頂子,可想過我等?營座,今天只有得罪了。”
他的話極具鼓動性,但說得卻有道理,剛才還有點動搖的士卒們醒悟,同時亂糟糟喊“對呀,不給錢說啥子都沒用。”“我認錢不認人。”“現大洋發手上,我就玩命,不然就是不行。”
夏首勛剛才大打感情牌,結果沒有說通,心中頓時急躁,瞇縫的眼睛終于睜開。他想了想,一咬牙:“各位弟兄,確實,劉主席沒回話,估計他那邊也困難。沒錯,部隊已經領了好幾個月紙鈔,大伙兒心都冷了,我在這里給弟兄們下個矮樁。夏某小有家資,都是劉主席以往的賞賜,加一塊兒三五千塊現大洋還是拿得出來的,都放在成都的婆娘娃娃手頭。今天撂一句話在這里,如果有將來,我個人把這些錢都分給大伙兒,做為這次的開拔銀子。如果不信,本營座可以寫下欠條。還請大家這次幫忙,咱們一口氣突出重圍。”
說著,就團團拱手。
許書記官咯咯笑起來,笑得鼻涕都流出來,糊在仁丹胡上:“打欠條有用嗎,這次的仗和往常不同,那是刀口舔血,拿命去搏的。營座你在成都是有很多浮財,可送得過來?日后,日后的事情誰說得清楚,說不定咱們明天就被敵人的機關槍打死,被炮轟死。可就算死了,手里捏著一塊袁大頭,黃泉路上好歹能給牛頭馬面買個方便,不至于被陰曹地府里的鬼欺負。”
許書記官可不是部隊里的大頭兵,不是簡單幾句話就可以糊弄的。看他油鹽不進,夏首勛眼鏡里兇光涌動,恨不得立即提起手槍喂他一顆花生米。不過,只怕自己剛一動手,就被眼前這群匹夫給撕成碎片。
眼見著自己就要被手下裹挾了投敵,忽然,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送得過來的。”
幾十雙眼睛同時落到夏首勛身邊那個穿著皺巴巴洋服的周先生身上。
夏首勛感念他剛才仗義執言,不忍看到他被亂軍給整死,就故意罵道:“你個雜痞懂啥子嘛,滾吧,這里跟你沒相關。”
“送得進來。”周大少繼續復述剛才那句話。
關連長喝道:“送送送,送個球,你這瘟生也不看看外面的情形,都圍得水泄不通,外面劉家鈺的兵馬是看到人,無論男女都一槍敲了砂罐。就算營座在成都家里有金山銀海,又有什么用處,還能插了翅膀飛到這里?”
“能送過來。”周大少態度執拗:“可以讓夏將軍的家人把敢死銀子通過成都省的西川郵局匯給你們的家人,憑票取錢,一分一毫都少不了,你們當兵吃糧不就是為養家糊口嗎,就算現在夏將軍有現大洋發給你們。突圍的時候,如果戰死,你們手頭的錢也會變成敵人的戰利品,妻兒老小也拿不到。”
“嗡——”下面的士卒騷動起來。
夏首勛眼睛精光一閃,然后瞇成一條線,這姓周的雖然酸,可腦子好使,真是妙計,我倒是小看他了。
周大少感覺自己就是川劇里的諸葛孔明,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感覺真爽,他伸手摸了摸下巴,可惜因為年輕還沒長出胡須,竟摸了個空,難免美中不足。